評論》繪本當前,孩子最大!
走進台灣書店的童書區,或許你看到的是琳瑯滿目的各色繪本在跟你招手。但你有沒有發現,除了少有的幾本算是「異軍突起」,其餘作品,在內容上幾乎都不脫成人的教養觀點?它們總是或暗或明地,試圖想要塞些東西給孩子。有的是為了提升智能,有的是為了培養品格,有的則是為了方便大人養出一個乖乖牌的孩子。
最近坊間就出現了一小套繪本,在書腰上大剌剌寫著:「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這本書,我該怎麼教小孩。」這種「倒退嚕」的廣告詞,完全暴露出編輯對繪本的誤用與誤解,甚至,還助長了「孩子無知無能,需要被教」的落後觀點。
殊不知,孩子在生活中的體驗與學習,其實遠勝過大人由上而下的傳輸。另外,繪本之於兒童,原本在於文學、藝術的涵養與趣味,所以,真正的好繪本是不會擺明要「教」孩子的,當然,也絕不會是大人想要拿來貼貼孩子患部的「膏藥」。
繪本是比「有用」更自由、更強大的書。它的想像、不可思議,可以激發孩子們的好奇;它多元多樣、不輸其他文類的描寫,可以讓孩子體會深不可測的複雜生命。至於像日本繪本作家長新太那樣跳脫常軌、「一點用處都沒有」的繪本,則是帶孩子們暢遊書間、抵達「通體舒暢」這最高境界的快樂符。
可惜,繪本在台灣發展有年,卻因為目的導向、追求競爭的社會價值,以及成人世界至今尚未全然擺脫的禮教束縛,使得我們多數的成人讀者,至今依然沒能參透繪本。結果,因為成人對繪本的品味遲遲無法提升,現今孩子們所能接觸到的,就幾乎只能是偏向成人「單一口味」的繪本了。而這樣的繪本,不僅無益於孩童,甚至,有可能是有害的。
繪本的主人是小孩,理當孩子最大。但台灣的繪本發展,卻一路都是輕小孩重大人。為了讓大人掏錢買書,從早年的套書直銷到現在,幾乎都是以父母、老師的意圖為優先。不論有趣無趣,都要先讓大人覺得「淺顯易懂」,一看就看到了實用的價值,最好是能再加上精巧的包裝,例如加添「成長童書」、「品格教育」、「腦力開發」、「情緒管理」、「生命教育」之類的標籤,之後再經過專家的推薦加持。如此一來,就好像可以讓大家一邊心安理得拿來餵養孩子,一邊為成人世界「教育的、合理的、實用的」……等等單邊需求,求得最大的滿足。
然而,當這些不斷湧出、卻總是老調新彈的繪本充斥在我們的市場時,其實正預告著,台灣的繪本發展正走向單調、無趣、弱智化的危機。
早年因為繪本闕如,曾有一段百花齊放的時代。那約莫是1990年代後期到千禧後的幾年。所有的出版社無不卯足了力,將國外的繪本大量引介到台灣。那幾乎就是台灣繪本出版的「最美好年代」了。與現今相比,那時大家相對無所顧忌,不論好的、壞的繪本,都有機會在市場上和讀者照面。不過,也因為步伐走得又急又亂,一度面臨市場的過度飽和,最後,好景不再,逼得大家不得不重整隊伍。
約莫就在10年前,有些出版社退出了競逐的行列,有些則開始修正道路,他們除了越發重視市場,也漸漸變得不再勇於嘗試。就這樣,經過幾年的洗牌,市場上的繪本變得以保守、甜美討好的作品居多,至於少數幾家想要獨排眾議的出版社,雖然堅守自家的出版理念,努力推介好書,但因為這些書變得越來越難被讀者看見,所以都經營得非常辛苦。
也因此,當我們來到童書區前,縱使放眼看去台灣的繪本出版仿若一片榮景,但經典逐漸消失、汰換率高、「短命書」橫流、目的導向、優質好書難見天日……卻也都是不爭的事實。
想想,這一切都是我們這一代成人的「共業」。除了成人牽動市場走向所帶來的惡性循環外,還包括一些說故事團體或教師,無視於繪本的文學意涵,將之工具化,如火如荼地用於教學現場之故。
對教師而言,繪本不失為好的輔助教材,但如果教師都只著眼於「教」,那麼,他就會有過度簡化繪本之嫌,長此以往,對繪本的想像也就會趨於貧乏。這樣的教師恐怕只知道如何「使用」繪本,對於繪本之美以及文學的神祕和不可說,很有可能感覺遲鈍。如果這些大人所提供的繪本都一直搔不到孩子們的癢處,那我們又如何寄望下一世代對繪本的鑑賞,可以有較好的養成呢?
而且,我們都忘了,關於繪本,我們這一代的大人其實所知有限。所以我們更應該排除成人的主導意識,藉由與孩子大量閱讀,讓孩子的反應來告訴我們應該怎麼看待那些讓人神迷的繪本。可惜的是,許多大人都在反其道而行,其中猶有甚者,就是拿繪本來進行一場又一場的「品格教育」了。
說到品格教育,不得不說,這是台灣繪本發展過程中,由我們大人所走出來的一條歧路。有些大人找來具有教化元素的繪本故事,藉由教案的設計,企圖讓孩子上一堂道德洗腦課。另外,就是藉助一本文學性高的繪本,任由當事人的曲解,試圖將之轉化成他所要的關於誠實、分享、助人等等的題庫。
想想,這對孩子們來說,無疑是一場天大的「災難」。在他們尚未從生活體驗中長出道德的力量前,就必須聽從大人以拙劣的方式,去解剖繪本,去宣揚未經內化的品格。結果,孩子們失去對繪本的柔軟解讀,甚至搞到對閱讀的興趣盡失。
矛盾的是,此風卻助長了台灣繪本的出版走向。因為要投成人所好,出版社不僅跟著找書,也幫忙起閧。於是,戴在成人頭上、無論如何都想要「教」想要「說道理」的那道緊箍咒,也就顯得越發難以拔除。
遠在七十多年前,美國的童書界出現了一位傳奇的編輯娥蘇拉.諾德斯壯(Ursula Nordstrom)。她在卅多年(1940~1973)的編輯生涯中,因為獨特的視野和不畏革新的勇氣,將美國的兒童書打造成真正的藝術。她發掘了許多至今仍備受讀者緬懷的作家,其中最為人知的莫過於《野獸國》的作者桑達克(Maurice Sendak)。
以當時的眼光來看,桑達克是一位頗具爭議的童書作家,但諾德斯壯始終相信,她的工作是「跟天才一起成長」。她對於讓兒童閱讀滿載成人虛假價值的童書非常不以為然,對桑達克那穿透童年真相,衝破既有界線的創造性作品深信不疑。
諾德斯壯說:「我們最大的敵人是成人。10歲以下的那些孩子,對於真正具有創造性的作品,他們幾乎都會給予創造性的回應。至於大人(包含童書編輯在內),在看到具有創造性的繪本時,他們都還只是透過既有的經驗去做反應。站在有創造力的藝術家和有創造力的孩子中間,編輯扮演的是橋樑的角色。我總是戒慎恐懼,擔心自己的反應像個無聊的大人。關於這一點,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註)
由於對「孩子們是新的,我們不是」有著深刻的體悟,所以諾德斯壯不僅開創了很不一樣的童書藝術,也成了捍衛「兒童價值」的典範人物。面對台灣目前的繪本出版,出版者、作者以及掏錢買書的成人,都有必要深思。繪本當前,孩子最大!我們是否可以重新攪動我們的繪本世界,齊心為孩子們開創值得傳承的好書?●
書評》青春難以承受之重:金宇澄的文革敘述
「金宇澄」這個名字,因《繁花》而躍入華文讀者的視野。2012年《繁花》發表後,幾乎得遍中國文壇各項大獎,成為新世紀的文壇傳奇,作品的文字風格、別出心裁的書寫命意,都令人驚艷。許多讀者不禁會問:這個神祕的作家是誰?是憑空而來?或是停筆多年的隱世高手?
原來他是一位藏身編輯檯多年的成名作家。
就在你想著,金宇澄是不是只有曇花一現的熱度時,他又有作品問世,而且一推出就是三本,氣魄極大。近日出版的作品選輯,包括收錄9篇短篇小說的《方島》、中篇小說《輕寒》,以及依紀實故事改寫成的虛構小說《碗》,創作的時間跨度長達30年,可以看成是過去作品的精華;主題內容則環繞著文革或前文革時期,顯現一種深刻的歷史烙痕或生命印記。
然而,這個作家不管在出身背景和寫作題材上,總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直提醒著我另一位出身上海,同樣書寫上海情事和文革背景的作家,如今流亡海外的李劼。
如果從文化大革命開始的1966年5月算起,到今天已經是半個世紀過去了,為甚麼還有作家以文革為題材,繼續書寫?是抗議?是為歷史見證?或者只是為自己的青春殤悼?
反過來說,那一代的知青,所謂的「老三屆」,至今已是坐六望七之齡,檢視自己的人生軌跡,創作的初心,也就不難明白了。
儘管如此,以文革為背景寫成的名作終究是太多了,不管是70年代台灣首見的《天讎》、80年代紅極一時的《芙蓉鎮》、《棋王》,或90年代的《一滴淚》……這些不同時期的作品,不管是紅衛兵、下鄉知青或歸國的右派學人,幾乎全都以男性視角作為敘述者來開展敘述,少有從女知青的角度來著眼。21世紀,李劼的《毛時代》是首見以女知青遭遇為敘述主體的文革小說,然而,敘述觀點仍是男性,這其實也反映某種不言自明的女性處境或顧忌。
與《毛時代》的線性敘述不同,金宇澄筆下的文革記憶,又是另一種呈現,雖仍跳不脫男性敘述者的角度,卻更為委婉朦朧,地點則從《毛時代》的崇明島,轉移到《碗》故事中的東北嫩江。這不只是另一條十萬里長征的道路,也顯現出文革主題的不同面貌。
《碗》先從一名女知青死在下放的農場水井開展,然後,時序跳到30年後,當年農場的上海知青聚會,要重返東北的青春葬場,這時卻有個局外人加入了:死者小英的女兒,要和這些素昧平生的叔伯阿姨,一起重返農場祭墳。意外攪動更多的情緒,情況變得複雜。但還不僅止於此,電視台也要以記錄片的方式,跟隨拍攝這段旅程,定調為「青春豪情」,重揭一頁遺忘的血色過去……
「青春豪情」聽起來奔放,實則沉重,它是以青春和生命來奠基,並以死亡揭幕。一整代的知青,因文革十年而徹底轉變了人生的方向,有人因此永留墳場,青春停格,成了孤魂。這部以紀實為本發展的小說,其實也在描述一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死亡的陰影綿亙,鋪成主調,它同時也以法國藝術唯美的紀錄片《永遠》(Forever)來作為反襯,喻意不言自明。
《永遠》是以位於巴黎,世界上最美麗、最知名的公墓之一拉雪茲神父公墓展開,這個來自世界各地極富才華藝術家們的安葬地,藝文氣息極濃。《青春豪情》則不然,主場景是位在世人遺忘的東北農場一角,葬的是不知名的男女青年。小說《碗》中有大段落關於知青歷史的分疏,雖加重了紀實和知性層次,卻減弱了小說的凝練和推進的力道,反而又回到原來的紀實主調。
同樣以文革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方島》,收錄了9篇短篇小說,可與《碗》彼此參照,互為文本。《碗》中所沒有刻畫的,饒富俄羅斯異國色彩、有如異境的農場整體環境,在這部作品集中以不同的敘述者和角度來交互投射。隨著季節變換,引領讀者進入了這遺世獨立的東北集體農場。
雖是短篇小說合集,《方島》一樣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有離奇的死亡,也有難堪的生存處境,更有女知青的浪漫情懷,渲染出一種魔幻的氣息,小說味十足。然而,最離奇的還是敘述本身。當你以為作者要為死者伸冤或揭開死亡的真相時,他又把焦點拉遠,轉而描述同步開展的農場生活,彷彿死得不明不白的青春,正是呼應這個不清不楚的時代。小說集中也收進了作者在文壇初露啼聲的得獎作品〈風中鳥〉,以農場的製棺師為主角,呈現著難以想像的觀察視角,鬼氣陰森,驚悚懾人。
《輕寒》是整套書中獨立於文革敘述的中篇小說,場景也跳開了東北嫩江的集合農場,和繁華鼎盛的上海,來到了水道縱橫的水鄉。時代背景是比文革更早的民國初年,吏治不清,盜匪日寇交互為患,小鎮生活,危機四伏,鎮民人人自危。小說的開場氛圍,讓我聯想起魯迅的〈在酒樓上〉。以為是中年的懷舊,然而隨著小說的開展,一再轉換的場景,一再衍生的事件,讓人如墮五里霧中。分不清善惡的角色,充滿比死亡更離奇的神祕失蹤,彷彿背後有一隻惡意操弄的手,但目的不明。一個三不管的地帶,一個三不是的時代,十足的詭譎朦朧。
《輕寒》整部小說敘述的方式和呈現的氛圍,充滿了曖昧的懸念,肉舖的氣味彷彿洩露了一切線索,又甚麼也沒揭露,讓人一路閱讀到底,只感覺到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死寂氣息,一如這難以逃離的水鄉。
金宇澄在《我們並不知道》序言中所說:「對固有的記憶提出疑義,不必為一個結構寫下去,凡不需說的,就該沉默。」剛好回答了我閱讀作品時的疑惑。這樣的疑惑,來自於鋪陳的結構和敘述風格,在似斷未斷的敘述脈絡,小說形成一種內在的張力,引領讀者進行閱讀,加入自己的投射。
這樣的風格,對照於以往閱讀過的所謂「文革小說」,也是少見的。姑且不論是否有所謂「文革小說」這樣的類型,對一整代「老三屆」的知青來說,文革所造成的青春斲喪,或生命的荒涼感,始終難以填補,因此也成了一再重返的創作母題。●
金宇澄作品選輯:輕寒‧方島‧碗
作者:金宇澄
出版:東美出版公司
定價:7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金宇澄
1952年生於上海。小說家,《上海文學》執行主編。
1985年開始發表小說,1988年擔任《上海文學》編輯,逐漸淡出文壇,直至2012年發表長篇小說《繁花》,成為當年最暢銷文學作品,被喻為「小說界的潛伏者」,獲得「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化獎」、「施耐庵文學獎」、「圖書勢力榜白金圖書獎」、中央電視台「中國好書」、「華語文學小說家獎」……;散文集《洗牌年代》亦獲得2016年「花地文學榜」散文金獎。
代表作包括《洗牌年代》《迷夜》《回望》等。曾於台灣出版《我們並不知道》(東美,2017)、《飄泊在紅海洋—我的大串聯》(時報文化,1996年)、《繁花》(印刻,2014年)等。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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