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從妖魔化到溫柔天真,從仇恨敵對轉身攜手合作:評《美國的藝伎盟友》
《美國的藝伎盟友:重新形塑敵國日本》是一本討論形象建構的書,更確切地說,是描述二次大戰勝方的美國,如何因應己身的需要,賦予戰敗國日本不同的形象與面目。形塑的過程中,摻雜著種族、性別在內的雙重歧視,交相作用。
作者澀沢尚子出生於日本,成長於美國,在美國完成她所有的學術訓練,專長20世紀美國史,特別是戰後美日關係及冷戰文化史。從學術史的脈絡來看,本書嘗試回答戰後國際外交史上的重要課題:為何戰後美日雙方能快速從敵對的占領關係,轉換成冷戰時攜手合作的盟友?關於這個問題,歷來的解釋頗多,作者從中另闢蹊徑,跳脫既有政治外交的視野,改從大眾文化的角度進行觀察,提出了新的解釋。
作者指出,當美蘇對峙開始,在冷戰的架構下,建立美日間的友好同盟是近乎必然的選擇。但這項理性上的合理判斷,要如何取得美國民眾在情感上的支持和認同?尤其在珍珠港事件之後,隨著戰事演進而益發強烈的仇日情緒,成為官方最大的挑戰。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主導美國政治的上層菁英,進行了一場刻版印象的置換,將原有的白種人/黃種人之種族差異,代之以當時美國大眾文化中的另一類偏見話語,即「男性高於女性」、「成年人優於兒童」,應用「女性」和「兒童」的意象,創造日本人在美國人心目中的新面目。
▉溫順服從、有待教導
比擬成「女性」,揭示著日本人為溫順服從的弱者;比擬成「兒童」,暗示著日本在政治的落後和被改造的潛力。無論何者,都營造出日本必需由美國予以開化、教導的形象。這個由戰後美國各路自由主義派人士所描繪的日本新面目,經由主流媒體無孔不入的宣導之後,匯聚出新的民意,構成了美日結盟底層的情感基礎。
要捕捉這個細緻幽微的文化面向,是非常不容易的工作。作者以各種不同的切入方式,試圖證明這項無形而抽象的轉換工程。經由戰後美國人赴日本的回憶,這些經過戰火洗禮、對日本仍同仇敵愾的人們,對日本印象的改變,往往來自和日本婦女和兒童的接觸。戰時不共戴天的仇恨,以及日本軍人妖魔化的印象,逐漸被婦女的溫柔和孩童的天真所軟化。駐日美國人逐漸與在地日本人建立了新的關係,包括對孤兒院的慈善救助,或更個人層次的、與日本女性(即所謂的「寶貝桑」)發生情感或肉體的關係。
這些一開始為官方所反對或禁止的行為,漸漸匯聚出一種新的認識,並為大眾媒體所採用。日本兒童或婦女的照片占據著期刊,形成對日本的新印象,也逐漸為官方所追認。戰後代表美方主導日本政治的麥克阿瑟將軍,在區分日本與德國的戰爭責任時,即是以「兒童」的譬喻看待日本:不同於德國的「成熟」,日本仍是一幼稚落後的民族,需要美國移植、引導他們走向前進的民主之路。
這樣的論調,成為後來現代化理論的核心,這種以美國為最先進的線性文化發展理論,也獲得了來自學界的支持。麥克阿瑟口中政治上的「幼稚」,以學術話語來說,即為「封建」。
▉來自學界的支持
美國人類學家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的著作,如《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舊譯《菊花與劍》)、《種族:科學與政治》(Race:Science and Politics)等書,雖然反對種族主義,但肯定了「種族特性」或「民族性格」的先天存在,因而使日本被定性為「女性化的種族他者」。
潘乃德戰前從未到過日本,也不懂日文,但因為與美國官方的想法接近,她的研究大受好評,以人類發展和文化缺陷說明政治衝突的起因,更廣為人所接受。而持相反觀點,認為美日其實並無本質差異而是互為參照的另一學者海倫‧米爾斯(Helen Mears),著作則鮮為人知。
這不是潘乃德或麥克阿瑟個人的問題,經歷二次大戰,種族主義或歧視雖已成為眾所批判的錯誤,但卻不曾消失,而以西方文明優越論的方式重新上架。從戰前的佛洛伊德、弗朗茲‧博厄斯(Franz Boas),到戰後的湯恩比、阿德勒等學者,都充滿這種西方文明至上的論述,尤其當美國成為冷戰中西方民主陣營領袖後,更為激化。
這種論述本身便帶有強烈的男性色彩,及歧視女性的特質。日人成為「囚於琥珀中的蝴蝶」,柔弱、被動,如同《蝴蝶夫人》中的藝伎,等待美方拯救。
▉被軍國主義挾持的天皇
作者引用了數則例子,說明日本女性化、兒童化的形象建構,裕仁天皇是其中之一。戰後多數美國人都支持對日皇的審判,連日本內部都有廢除聲浪,但經過媒體重塑後,天皇成為被軍國主義者挾持的「親善日本人」,這正符合杜魯門或麥克阿瑟保留天皇的政治判斷,官方也樂於鼓吹「善良」天皇相對於「邪惡」軍國主義者的論述。
天皇的易於操縱,除了符合戰前歐美視日本人如玩偶般的形象,同時也符合陰柔軟弱的女性特質,無論裕仁或皇太子明仁,都需要美方的教導。另一方面,陸軍大將東條英機則被刻畫成具有性變態或不正常男性特質的形象,媒體報導對他極盡羞辱之能事。性別偏見的詞彙或意象,在過程中反覆被提及,形成信任和不信任的共同理由。
另一組例子,則是日裔美人川北友彌,和以羅伯特‧西山幸正為代表的赴美留學生。川北在戰時返回日本,後遭控在戰俘營中參與虐待美方戰俘,被判叛國罪。整個審判過程,顯示了冷戰敵我分明的論述。一連串的法院攻防,除了一貫將川北給予性別的醜化,也顯示「愛國」界線的成形。
戰後美國的日本留學生群體,則成為另一種樣板。西山曾經是神風特攻隊,連他這樣的人都被美國文明所教化,完成了美國人引領日本甚或世界文明的自我滿足,也開脫了內部種族主義的歧視。前者打擊了陰柔狡詐、暗懷鬼胎的日本,後者則塑造了陽剛上進、積極服從的日本,顯示美國在面對這個亞洲盟友時的複雜心情。
▉從末停歇的形象塑造
戰後面對日本時,美方還有另一重要的情感,即對原子彈轟炸的罪惡感。然而就算是要彌補這份罪惡感,性別論述仍在其間發揮作用。作者分析兩個在官方禁止對原子彈受難者給予救助的前提下,由民間主動進行救助的重要救援計畫:一是認養當地孤兒院院童,定期匯款支援的「精神的養子」計畫;另一則是將被原子彈爆炸毀容的婦女,送至美國進行整容的「廣島少女計畫」。
兩者都可以看到視日本為兒童、女性的象徵性作用。好萊塢影片更是充滿類似意象,作者以馬龍‧白蘭度1957年的電影《再見》(Sayonara)為引,一路討論到《男藝伎》(The Geisha Boy,1958),指出好萊塢如何為日本創作出神祕而女性化的「東方」形象。跨種族的愛情是常見的主題,日人多半為女方,男主角則為西方白種男性,影片裡暗藏著對同盟的推銷,以東方主義和性別主義的觀點,鼓吹美日的親善。
這類日本形象的塑造,在作者看來從未完全停歇。在美國人眼中,1964年的東京奧運,展現了日本接受美國人教導的成果,但在報導時仍不脫視日本為異國的、東方的、他者的、女性的歧見。在這層夥伴關係裡,美方對日本還是保有不安的敵意,保有某種種族主義式的恐懼感,當日本經濟崛起後美方的反應可見一斑。
雖然美方極力宣導美日的親善,但還是未能說服所有人。日本既是盟友亦是敵人的兩種思路,形成美日關係的奇異張力。然而,不管採取哪一立場,種族式和性別化的歧視,都隱隱發揮作用。自由主義者期望建構的美好烏托邦,在他們未曾意識到的偏見作用下,似乎註定走向失敗。也因此,本書看似僅在討論美日關係,卻也暗示著更為現實的問題意識。
▉從文化角度切入政治外交史
本書原書出版於2006年,繁體中文版是採用2011年江蘇人民出版社的簡體中文版。然而簡轉繁後,某些名詞校訂和編輯格式上,或許還可再多下功夫。所幸瑕不掩瑜,距離原書十餘年後,仍可給予台灣讀者不少思辨上的刺激。
本書試圖處理的是非常細微的文化面向,必須遊走於美日不同的文化之間,是相當困難的工作,或許只有類似作者這樣的出身背景,才得以掌握。本書最搶眼的,是以文化史的角度,切入屬於政治外交史的議題,書中較少見到外交史常見的大量檔案,而是諸如《時代週刊》、《生活週刊》、電影或回憶錄等較具有「人味」的日常史料,使得全書充滿了同類型論述少有的活潑和趣味。這一方面呼應著近年來方興未艾的冷戰文化史研究,也體現歷史學門中不同次領域及研究取徑「跨界融合」的發展趨勢。
不過,本書最終仍是一本以美國史為起點的著作,是從美國政治、文化主流菁英的角度,去看待對日本兒童和女性化的建構,這當然和作者本身的專業和關注有關。本書潛伏著另一個主題,即是對美國戰後自由主義者的批判,指出他們僅是由一個偏見跳到另一個偏見,甚或只是將舊有的偏見重新包裝上路。
這樣的論述,和本書的視角有其一貫性,卻也忽略日方在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日本人如何看待這樣的形象?過程中是被動或主動參與(抑或反抗)?中間的複雜可能,被這樣的單向視角給抹除了。以電影為例,雖然作者只取樣好萊塢,但1950年代也正是黑澤明等日本導演在國際舞台上初鳴啼聲的年代,這又對日本形象帶來什麼影響?
在被重塑的過程中,日本並非全然無聲、被動的角色,甚至可能呈現了某種「弱者的武器」式的抵抗。一旦忽略了這些,就看不清歷史的全貌。書中所討論美國看待日本的雙面性,若能加入這層因素的考量,將會更形完整。
▉偏見無法消除,唯有不斷反省
戰爭是本書關鍵的潛流,二戰前後日本形象於美國人心中的變化,可以視為廣義的戰爭宣傳和動員,不管是由熱戰進入冷戰,由互相廝殺變成共同防禦,國家都希望藉由直接間接的宣傳方式,來引導民意。如本書所揭示,這樣塑造民意的過程是十分多元的,有時是由上而下的官方宣導,有時則是由下而上,由官方剪輯追認。權力對文化的滲透無所不在,除了提醒研究者以外,即使是一般讀者,在面對各式文化現象時,亦應當加以警醒。
本書更重要的,或許還是對「偏見」的韌度和強度的描繪。當我們刻意排除某種偏見,很可能不自覺落入另一種偏見的泥淖中,也可能只留心到偏見的表層,卻擺脫不了更底層的歧視。
完全無偏見,是不可能實現的空談。尤有甚者,一旦某人宣示無偏見,往往正是陷在偏見中而不自知的徵兆。如同書中論及的自由主義者,他們雖立意良善,但仍擺脫不了種族或性別的歧視。
偏見或許是無法消除的存在,只能透過不斷反省,一次又一次地審問自我,而非指責他人,才能把偏見的影響降至最低。人終究是主觀的動物,難以擺脫偏見的牢籠,但經由反覆自省,至少能看到那牢籠的形構,努力做出不被干擾的決定。澀沢尚子在本書提供了歷史學的示範,指出存在於美日之間過去的偏見。或許我們也該試著反思,在我們生活中那些由偏見所化成的各種形象。●
美國的藝伎盟友:重新形塑敵國日本 作者簡介:澀沢尚子 |
6月伴讀 劉叔慧》克服火星的時差——地球人編輯願意一生等待一個人
▉曾經,有地球人花十年編輯一本書
「他們有個倉庫堆滿了稿件,那時候還沒有電腦化,全部的採訪稿、文稿幾乎都是手寫的。」他們,指的是《漢聲雜誌》——或許也指尚未加速運轉的地球——這是劉叔慧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編輯基本功在此啟蒙。
當年《漢聲雜誌》主要採集中國的民間藝術與民俗文化傳統,編輯部花上可觀的人力物力,請中國當地文化人協助深度探訪與攝影。那段工作期間帶給她神奇的經驗,最大的衝擊就是他們可以忍受時間的流逝,對自己選擇要出書的題目,非常有耐心。
「我還記得那一落一落的紙箱裡面全部都是文稿,你無法想像有些稿子甚至可以放到十年以上。」劉叔慧談起這段往事,語氣十分愉快。「一個題目還沒完全鑽研清楚、還沒充分掌握之前,是不會著手進行編務的。這些採訪資料就在這裡慢慢等時間醞釀,直到終於熟成,絕對不會為了趕著出版而出版。」
每一落不問時間的紙箱,都讓初入出版圈的劉叔慧站穩腳步,但當時的她沒有想到,自己後來的發明竟變成火箭,將她帶離緩慢的地球,直直進入快速出書的太空旅程。
▉她發明新的出版模式,卻被送到火星
離開漢聲出版社,劉叔慧來到明日工作室,這是她正式編書的工作,也與同仁實驗了在台灣全新的書籍出版方式——便利書。類似日本的文庫本,但並不是一般出版品的文庫版,而是服務這種開本形式和通路的特定書種。便利書的靈感,來自當時英業達副董事長、明日工作室創辦者,同時也是武俠小說家的溫世仁。
在Sars肆虐期間,溫世仁上電台節目談健康保健與隔離概念,之後請劉叔慧將內容整理成一本小書,並透過便利商店發行。令人驚訝的,是便利店一下子便發出五、六萬本,這給了溫世仁靈感:如果這個通路的傳播速度這麼快,是否能讓文化與知識也透過這管道,讓大眾更能方便取得?
於是,便利書的生產線問世。由於該通路不需要太過繁複的製書製程,能夠靈活快速地更新內容,以符合便利商店的客群屬性,因此在讀者群中流行開來,為明日工作室帶來一番榮景。幾年之間,明日工作室養出一批作家與讀者,在各種類型的書種嘗試之後,便利書漸漸演化成通俗小說的搖籃,幾位目前當紅的輕小說作家都曾在明日練過筆。
但對劉叔慧來說,每個月流水線般的製程是純粹的消耗,這與她在漢聲時期的工作方式形成極端對比。如果漢聲時期是身處地球出版人的正常節奏,那麼明日工作室的便利書出版製程,便是她踏上高速運轉的火星的開端。
快,一切都得快。
不管有什麼想做、或非做不可的題材,都得在極短的時程內完成。「快」的確養出了讀者,卻也養成讀者的低耐性與低忠誠度——他們一個月就是要閱讀至少四、五本通俗小說,如果明日出不了這麼多書,他們便投向其他競爭者的懷抱,讀別家的書。
轉速不同所帶來的適應不良,在所難免,但更多的是內心的耗損。在這段痛苦的時間,便利書競爭白熱化、利潤也受到考驗,劉叔慧帶領一手培養起來的作者,讓他們寫起針對一般通路發行的(一般尺寸)小說,還有武俠小說。如此轉變,反而為她開啟另外一扇門。
武俠小說是能讓劉叔慧安心的文類。雖然明日工作室承辦了十屆温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為這文類注入了不少活水,但它仍舊流動緩慢,不似口袋書般需要追趕。劉叔慧清楚自己為武俠小說所找的任何可能性跟出路,都在延長它的光輝與亮度。慢,是必然,「所以我覺得比較安心,像在火星之上還有一個屬於地球的花園。」
▉為了那個人,等到世界末日也不足惜
有時,劉叔慧覺得自己不再適合出版工作了。
「創作這件事其實很殘忍,如果沒有持續占有聲量,到最後也不會有任何人等待你了——很多人其實不願意當沒有人等待的人。」劉叔慧說。
當代的出版節奏,逼著編輯得快速找到極具企圖心、亟欲表現自己的作者。時效壓力下,自然少有編輯會鼓勵作者好好寫、慢慢寫,因為只要晚了、來不及出版、沒跟上某個議題,後面就都白費了。
外在的快與內在的慢交互衝突下,她感到強烈的時差。「有些創作者急於占有舞台、占有聲量,那樣也很好,因為創作本來就是對外的、表現自我的。只是我自己偏好的,是對創作有潔癖、有孤獨性格的作者。」相較之下,劉叔慧還是欣賞那願意花很長的時間、甚至花上一生在某個議題上琢磨的專注與情感。恰好在她熟稔的武俠小說世界裡,也有著不急著成名,不急著馬上端出東西來,願意在作品之中一再淬鍊的人。
「遲早,我會等到。」劉叔慧說。這或許便是一個身處火星的地球人編輯,對於心生嚮往的作家,所燃起的意念——就算世界末日來臨,就算歷經無數光年,也不會折損——至少,劉叔慧是這樣相信的。●
攝影:王志元
採訪:王離
影像:廖建華
▉地球人編輯等待的,就是這一本
做武俠小說那麼多年來,劉叔慧最喜歡的,便是《三京畫本》作者,盛顏。
盛顏是願意慢的創作者典型。許多和她同期出來的作者,或許去寫玄武、寫仙俠、寫穿越……各種能名利雙收的題材,但是她多年來依然停留在《三京畫本》系列,不急著多久出一本,就是慢慢熬,熬到故事自己願意,也不容許精神的一絲鬆懈或不圓滿。
《三京畫本》跨了兩家出版社,終究只出版兩集,但劉叔慧認為自己和盛顏有著命運上的連結,深信盛顏最終會在自己手上出完所有的作品。雖然她也想過「妳再不出就什麼都沒有了」,但她更明白這個文類需要的是時間和等待的人——而劉叔慧,願意繼續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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