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對話》我很廢,可是我很溫柔
那天下起細雨,一到溫州公園,就看到攝影師藝堂在涼亭的石桌上,擺滿了馬卡龍、公仔、水果與糖果等,像極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拜拜行頭,或給何方神明的禮物。
受訪的宋尚緯先到了,過幾分鐘駱以軍也抵達,一見尚緯便說:「看到你,就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宋尚緯立刻反駁:「老師,你二十年前明明很瘦!」
行人撐傘,一桌祭品,詩人與小說家,如此東搭西湊放在一起,理當是突兀的,不知怎的,卻莫名有種協調感;藝堂指導著兩人如何擺動姿勢跟入鏡,又好像把諸多違和之物,組成一個不違和的龐然大物。可越看似自然,越需要精緻細膩的調度——那往往是人做不到的,但冥冥中有所安排。
拍照之時有一兩位街友路過,我忽然心生歉意,不太確定是因為我們佔先或打擾了他們必經的什麼,還是來自更幽微底裡的情感。想起一開始找這次的參考書目,某大通路像羅列仙班那樣,推薦了我不少窮廢宅的書單,那些瀏覽此商品的人們,也瀏覽了:《垃圾天使:清潔隊裡的人類學家》、《貧困世代》、《街頭生存指南:城市狹縫求生兼作樂的第一堂課》、《當收入只夠填飽肚子》、《社會為何對年輕人冷酷無情》、《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
誰真的想過自己有這麼一天呢?「小時候看新聞有父母帶小孩燒炭自殺,就很怕我媽會帶著我一起去死。她真的像是會這麼做的人。」宋尚緯從小家裡就窮還負債,被老師問夢想是什麼,他竟說是活下去,「結果班上的氣氛就突然變得非常沉重。後來我媽就被老師約談了。」有些老師會欺負人,拿身材開玩笑,他便跟老師嘔氣,不去上課。高中時去了職校,「寫了一首罵學校的詩,僥倖得了台積電文學獎。之後轉到普通科的夜校,第一次感覺到有那麼多脾氣相近的人。」
劇場換幕般,那是另一個世界,被懸在社會邊緣的人們,彷若狂歡的酒神,「一群人約出去唱歌、喝酒。每次他們都會自嘲:出了什麼事都不會有人管,因為我們是社會毒瘤——我才發現原來真實人生真的會有人那樣講話。以前看小說,都覺得有點誇張。」
當時他班上的組成也很妙。班長是六十五歲的阿嬤,坐在他前面是流氓,左邊是卡車司機,右邊則是另一位流氓。而教室的最後一排,則是為了作弊而築起的一條防線,「大家都作弊作到無法無天。有次考試老師還罵我:宋尚緯,你做小抄就算了,把整本題庫拿出來抄是怎樣?」
跟之同類,學生時代的駱以軍自國三起,就彷彿斷了電。國四重考,交了一些流氓朋友,高四重考,仍舊跟他們混在一起,「或許外人看來,會覺得年少抽菸的我們是人渣、壞蛋或廢物,但大家相處卻是非常感性跟友愛的。」後來他考上文大,而那時在陽明山上的同伴,也都不是文壇的菁英。
「他們很會講笑話,可以想出很多樂子。他們的創造力就是講廢話。」因此有一段時間,駱以軍很想遠離他們,「因為整天在一起都在講廢話啊。」而身為這種多餘之人,往往也有多餘的情感,「他們經歷過挫敗,通常不太去干擾別人,也很害怕看到他人的難堪跟屈辱。這種溫柔,本該是人類文明裡的美麗花朵,放在這個世界裡卻變得沒有意義。」
駱以軍的廢材朋友,即他的赫拉巴爾之眼,是觀看人的最小單位。也跟反資本主義、反建制社會的頹廢不同,「年輕時看的《巴黎野玫瑰》(Betty Blue)、太宰治或承襲西方文學或藝術精神而對抗主流路線的台北文青們,那都是頹廢。」但廢材,卻是另一個系統,「許多人說自己是廢材,其實有一種比自嘲更多的嗚咽感。因為他們不是故意的,卻不知為何就變成挫敗者、畸零人。」宋尚緯補充道:「前陣子有一個最廢的漫畫主角排名,大雄就在其中。有趣的是,在某些關鍵時刻他們都相當堅韌,譬如很能同理他人,或是出現作者想讓讀者感受到這個世界所缺少的東西——如同駱老師所說的,那種不想讓人難堪的柔軟心。」
我問駱以軍,自稱廢材的他,身邊環繞著這些「棄的故事」,又當如何看待自己的寫作天分而不突兀?「二十多歲,只覺得自己是什麼都不會的廢物。要到三十五、六歲吧,運氣好才得到一些文學獎。但大家看見我所擁有的這些,可能還要到四十歲。」他認為文學,就是收納廢物的理想國,「以前讀的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或卡繆,都是廢材、神經病跟瘋子啊。」
「說自己是廢材,或許只是嚮往昔日的廢材生活。相對於那一群天才作家,有點像是:我不想推到那麼激烈、不想變成邱妙津或袁哲生,我只想在這個世界邋遢雜駁地活著,保持一點距離。」
必須養家的駱以軍,在這三年更能深刻理解他的朋友,大家都處在一個貧窮的狀態,以便宜的價錢,販賣自以為很珍貴的東西,「我前年跟去年都生了一場大病,大概是壹週刊的專欄一停,我太恐懼了,所以就亂答應工作、接太多活動。到處跑很耗損,我又容易緊張。我的身體就長期被丟在這種狀態。」即便如此,內心仍明白,他跟他的朋友都在做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你在創作的那一瞬間,如果有個偵測器,一定是指數最強的時候。在貧窮的文明裡,讓你進入虛擬的世界、可以全景調度。」
而對宋尚緯來說,現在的經濟跟精神上,都能給予更多。他努力賺錢,是為了讓寫作有所餘裕;趁空寫作、在臉書上不斷發文、接收臉友的求救訊息,也都是為了讓他人有餘裕,「我覺得感受力是一種詛咒。雖然有時把這些感受寫出來,也會變成別人的禮物。」
在兩人身上,我看到某種與這個世界扞格的性情,不安且焦躁。又想起上面某通路列的書單:有些人就是被棄置不理,有些人就是沒有夢想,但總得有誰,幫忙他們說出來——那個「幫忙說出來」的體貼與溫柔,讓兩人變得合理、自然許多。而我相信,這也是一種精細的安排。
▉廢廢der推薦書單
駱以軍的書單
童偉格,《無傷時代》
黃崇凱,《黃色小説》
王小波,《黃金時代》
波拉尼奧,《荒野追尋》
夏目漱石,《從此以後》
科塔薩爾,《跳房子》
宋尚緯的書單
KIYOHIKO AZUMA,《四葉妹妹》
吉野五月,《元氣囝仔》
羽海野千花,《三月的獅子》
ONE(原作), 村田雄介(漫畫),《一拳超人》
永田カビ,《一人交換日記》
永田カビ,《我可以被擁抱嗎?因為太過寂寞而叫了蕾絲邊應召【限】》
文字:刀刀
攝影:陳藝堂
馬卡龍贊助:日食生活 today'sweet
場地協力:溫州公園、肯園小聚場
備註:感謝馬卡龍辛苦演出,拍攝後全數都被我們吃完了。
胡人說書 作者:駱以軍 |
作者簡介:駱以軍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台北文學獎等。著有《肥瘦對寫》(與董啟章合著)、 《讓我們歡樂長留》、《女兒》、《小兒子》、《棄的故事》、《臉之書》、《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西夏旅館》、《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我們》、《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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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宋尚緯 |
中國書房》從李娟、余秀華到范雨素:「民間寫作」不是她們共同的標籤
范雨素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名,就像兩年前忽然走紅的余秀華。
2017年4月24日,非虛構寫作平台「正午故事」微信公眾號發表了一篇七千餘字的文章〈我是范雨素〉。籍貫湖北襄陽、租住在北京「城中村」皮村的北漂家政女工范雨素,記錄了自己一家三代坎坷的生活經歷。這篇文章涉及北京城中村的生活、農民工子女上學難、農村徵收土地維權等問題,使用一種樸實而幽默的筆調,傳遞出堅強、自愛、尊嚴等可貴的品格。
不到24小時內,這篇文章就引來了超過10萬的點擊量,並在社群媒體迅速傳播。後來因種種原因,這篇微信被刪除,據媒體指稱,當時的閱讀量已經達到450萬。當各路記者奔赴皮村和范雨素老家採訪時,她卻躲了起來。
▉底層人生的記錄者
身分帶來的真實感,應是這篇文章爆紅的最大原因。網友評論此文:「沒有激烈言辭,甚至沒有突出的感情色彩,作者是自己人生的親歷者,也是周圍人人生的記錄者。大社會、小人物,躍然紙上。」也有讀者在微博評價:「讀到這樣的文章,我才能理解,中國歷史上那些忽的出現的精靈們是真的。」
「正午」平台是中國知名的非虛構線上平台之一,范雨素「北漂育兒嫂」的身分,與以往由上而下俯視「底層生活者」的寫作者完全不同。正如范雨素在接受「北京時間」網站訪問時提到的,她用的是「平視」的觀察角度。
難得的是,范雨素不只平視比自己「底層」的普通民眾,也能「平視」更高階層,譬如她文中提到的做育兒嫂的雇主,以及上了胡潤富豪排行榜的土豪和他的「如夫人」。范雨素在談及這篇文章的寫作背景時提到:「後來,我琢磨,他們的前生是帝王將相,今生是草芥小民。所謂的高層、底層都是同一個靈魂。」
靈魂意義上的平視,使得文章具有「哀而不傷」的真實感。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評價說:「每一個被范雨素或是余秀華打動的人,都不是矯情,不是獵奇,不是施加廉價的同情,而是在范雨素的生活流中看到了自己。」
▉高手出自民間的反差印象
文章和作者自帶的各種反差,也是范雨素爆紅的重要原因。
范雨素的鵲起,和兩年前余秀華的爆紅一樣,都是在網際網路環境下才可能出現的現象,也都符合網路用戶最喜聞樂見的劇烈「反差」——高手出自民間。出身農村、初中畢業的范雨素,自幼讀過很多文學名著,在北京「討生活」時,稍有餘暇都會用來聽古詩詞、讀書,她把寫作視為不可或缺的「精神追求」。〈我是范雨素〉中有一句話,被許多網友提起:「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滿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說看得太少了。」
「正午」的定位是「滿足城市中產的深層閱讀需求」,這篇文章的出現,提醒了大多數讀者:各個階層的人都有閱讀和被閱讀的需求,而且誰寫得更好還不一定。社會學研究者董一格即表示,某些評論中那種「看,她也可以寫得這麼好」的中產階級他者化思維,令人生氣。她認為:「勞動者本來就可以寫得如此好(范雨素文章當然也不是說沒毛病),尤其在曾經有過多年普及教育、90%人口識字、書相對便宜的中國。」
「反差」感也來自於,這篇文章與大陸常見的「打工文學」寫法之間的差異,所帶來的「個性化」。皮村是北京東五環外一個命運獨特的城中村,因為上空有飛機航線、不適合房地產開發,因此至今密佈著小型加工廠和打工者租居的平房。在這裡,幾十位有文學興趣的打工者組成了文學小組,在NGO「工友之家」的協助和指導老師支持下寫作,油印文學刊物。范雨素就是文學小組的成員,但她的寫作仍然別具一格。正如發掘范雨素的「正午」記者淡豹,在〈關於范雨素的手記〉中提到的:
大陸網民把這種寫法稱為「魔幻現實主義」:它是真實發生的,卻帶有荒誕感,所有的人物都不符合基於大多數的「想像」,但卻帶有個性化的真實。
▉歷盡折磨後的人性之善
最後,范雨素文章中的道理力量,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
在現代人的各種敍事裡,道德感一再被模糊,很少被正面提及。但在范雨素的文章裡,我們又重新看到了確實有力的道德感,它不以教條或訓誡的面貌出現,而是普通人身上自帶的人格屬性,在歷盡生活折磨後顯露的人性之「善」。
淡豹在手記指出,范雨素的寫作甚至在某個程度上,回答了「活著是什麼?」這樣宏大的問題。「我想她也在定義活著的豐富涵義,在這個考慮輸贏的時代,也是在以作品本身、以作品/寫作行為和自己生命的關係,聲明閱讀的價值,尊敬讓人心疼的書,愛護受苦受難的人,人都在受苦,不僅所謂底層。」
▉范雨素更像余秀華,還是李娟?
范雨素走紅後,讀者留言和評論中出現了各種比較:跟《窮時候、亂時候》比,跟新鳳霞比,跟小說《活著》的內容比。提得最多的,還是余秀華和李娟。
上一波在網路發現「文學遺珠」的熱潮,主角是余秀華。同為湖北人、所謂底層身分和直指農村經驗的文字,將兩人連結到一起。人們討論的重點迅速轉到:「范雨素是下一個余秀華嗎?」范雨素的「老師」之一,北京皮村「工友之家」文學小組輔導老師張慧瑜說:「余秀華和范雨素兩個人確實有共同之處,那就是都寫了人生的苦難、生活的坎坷,而且都比我們這些所謂的文化人更能擊中人生的『痛點』,從而在普通讀者中引起更大的共鳴。」
然而余秀華回應范雨素事件時,似乎不太同意這樣的歸類:
這份回應遭到不少質疑,尤其是其中第一點關於「文學性」的敘述。余秀華後來在微博上又為自己做了辯護:「難道文學性不重要嗎?」對此,詩歌評論家王家新撰文反駁:問題在於如何看「文學性」?如果是指技巧和文字功夫,不如直接去讀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和卡繆。王家新說:除了靈魂的追問、精神的拓展和提升等等,「文學性」也有著它的底線或「道德的最低限度」,即對人的尊重,對生命的理解、同情和尊重——尤其是對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靈。
范雨素的「伯樂」淡豹則認為,范雨素更像李娟:「可能與內容上一代代女性強悍的相互依戀依賴的生存有關,不過,更多是因為語言上的天真、純淨、幽默感,以及一些『反當代』的獨特性。」
李娟並沒有針對范雨素的討論發表回應,然而,她和范雨素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李娟藉由創作,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成了以寫作為生的作家,換上新的身分繼續觀察生活。而這樣的改變,恐怕很難發生在范雨素身上。范雨素在接受採訪時表示:
范雨素和余秀華、李娟,各自不同,「民間寫作」也不是她們共同的標籤。對這些在網路時代各自獨立的寫作者而言,給予尊重的做法,就是不為她們貼上任何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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