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專題之3》亂步的「詭計」:在左右兩極中擺盪的〈芋蟲〉
日本本格推理派始祖江戶川亂步(エドガワ.ランポEdogawa Ranpo,1894-1965),乃以美國推理小說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日語讀音為筆名,於日本最為自由爛漫的大正時代(1912-1926)開始文學創作。興許真是被充滿自由民主氣味的大正浪漫召喚,〈兩分銅幣〉(1923)、〈D坂殺人事件〉(1925)橫空出世,就此奠定了日本推理小說的基石。
▉從本格推理說起
要了解亂步,我們首先得了解何謂本格推理派。
「本格推理」是日本推理小說的流派之一,又被稱為正宗、正統、古典派或傳統派。此派以邏輯至上的推理解謎為主,透過驚險怪誕的情節、耐人尋味的詭計,展開故事情節。儘管亂步對推理小說抱持著相當寬容的態度,認為各種類型的文學風格、文學表現、社會性與推理匯流,可以產生多樣性的推理小說,但作為本格派的開山祖師,他也強調推理小說還是應該以「詭計」為核心。這正是本格派最大的主張,也是其與戰後興起的、以松本清張為首,企圖用推理小說展現社會性以及對世界發問的「社會派」最大的不同。
了解了本格派的主張之後,再來看被視為「本格推理之父」的亂步,在1929年發表於娛樂雜誌《新青年》上的短篇小說〈芋蟲〉的發表過程、當時的評價,以及後來的研究成果時,很難不讓人產生一些好奇。

(以下涉及小說及電影情節的描述)
〈芋蟲〉(亂步最初以此定名,發表時主編延原謙改名〈惡夢〉,後收入小說集時恢復原名。繁體中文本收於2016年獨步文化所出版《人間椅子》)是以退役的陸軍中尉須永和太太時子為主人公。為國征戰的須永在戰爭中保住了性命,回到日本,但他的四肢被截肢,只剩下四團肉塊,失去聽覺和說話能力,只剩下視覺和觸覺,完全失去生活能力,五官盡毀,成為時子口中「慘絕人寰的殘廢」、「黃色肉塊」、「古怪畸形的肉陀螺」、「土偶般的人」。以此為代價,須永換來了「帝國日本」頒發的金鵄勳章,以及媒體大肆報導其軍功的戰時剪報。
有一段時間,勳章和剪報成為須永的生存動力。然而,當勳章和剪報已無法讓他的精神得到慰藉時,他開始對時子無節度地索求性愛。而時子的性慾亦被丈夫喚起,後來甚至把他當成玩物,任意地對他進行性虐待。從此,與世隔絕的兩人像是兩隻動物般,天天沉溺在變態性愛的交歡中,生活成了只剩下異色性愛循環的修羅場。
就在這種無節制性愛SM的肉體歡愉中,時子驚覺潛藏於自身內部的動物性和暴力性已然蠢蠢欲動,即將輾壓正常的人性。時子被即將失去人性的恐懼感和罪惡感交相侵逼,並衝垮了最後的防線。她遷怒於把自己變成動物的始作俑者須永,盛怒之下,挖掉了他的雙眼。由此,須永喪失了所有與外界聯繫的感官,徹頭徹尾地成為「一具真正的行屍走肉,一個完全的肉陀螺」。最終,這導致了須永的自殺。
▉兩種評價:怪誕異色與反戰小說
這篇亂步自己都視為力作的短篇小說,外界的評價多重,且論述迥異。簡單歸納小說發表當時得到的評價,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怪誕趣味的極致表現,且是具有性虐待色彩的異色小說;另一則認為這是一篇具有反戰色彩的普羅文學力作。直到戰後的亂步研究者們,仍然是在這兩種論述中,各執己見。
而亂步本人如何看待這個結果呢?他表示,這篇作品並非為左翼意識形態而寫。雖然他討厭戰爭,但比起戰爭、和平和左翼,百倍強烈且根本性的出發點是在於「為什麽神要創造人?」同時他也指出,這篇並不是偵探小說,只是描寫「極端痛苦、快樂和慘劇」的作品。顯然,比起替意識形態背書,亂步懷抱的是探索「人」這一更巨大深層的立意和野心。
不過即便亂步如此說明,日本政府還是嗅出了〈芋蟲〉中潛藏的危險氣味,認為這篇描寫失去四肢、無法言語的殘疾軍人和其妻子悲慘、變態性慾生活的作品,有害時局,危及「安寧和風俗」,因此在即將步入大東亞戰爭前夕的1939年,下令禁止出版。
- 承繼與翻轉:丸尾末廣
如此一篇描寫「極端痛苦、快樂和慘劇」的作品,到了21世紀,又會被如何詮釋呢?近期,丸尾末廣、若松孝二這兩位創作者,分別以漫畫和電影的形式,再次詮釋解讀了亂步的〈芋蟲〉。
1956年出生於長崎的異色漫畫家丸尾末廣,從不諱言自己對亂步的接受與喜愛,在此之前,他亦曾將亂步的《帕諾拉馬島綺譚》漫畫化。可以說,丸尾擅長的乖張獵奇,與亂步的怪誕詭異一拍即合。他借用亂步的作品,以自己的異色詭譎畫風,對那些隱藏在暴力和欲望背後的深層人性,進行更赤裸裸的刺探與挖掘。
在丸尾末廣的《芋蟲》(2009)中,他以慣用的兼及情色與暴力的超現實筆觸,透過一幅幅暴力、詭譎、變態的畫面,再現亂步的作品。丸尾特別著重於表現時子強盛的性慾和深層的罪惡感,以及在這兩種心理狀態交錯之下,所產生的視覺刺激與情緒高潮。


藉由時子一次次與須永交媾的畫面,我們可以看到雖然時子處在理性/感性、罪惡感/性慾的雙重侵襲,但這種侵襲卻反而更使她的肉體得到了至高的歡愉與高潮。越快樂越墮落,越墮落越罪惡,高潮過後,席捲而來的罪惡感又讓時子羞愧萬分。一次一次的交媾,一次一次交媾後的快感,也一次一次地敲打著時子的道德邊界。最後,壓力鍋爆炸,快樂到死。
丸尾雖然加入了自己的色彩和思考,但基本上是承繼亂步的風格,並無對原作有太大的改動。但〈芋蟲〉到了日本四大情色導演之一的若松孝二(1936-2012)手上時,這位同樣以異色風格聞名的導演,則完全翻轉了這個作品。電影《慾虫》(2010)說是改編自〈芋蟲〉,但其實只保留了原作中因戰爭喪失四肢的軍人與妻子的關係,在時空背景和故事架構上,都有大幅的變更。
- 承繼與翻轉:若松孝二
原作並無明確指出男主人公是參與了哪一場戰爭,但就原作的發表時間推測,很可能是1918年到1922的日本出兵西伯利亞(丸尾選擇以此為時空背景),或是發生在小說發表前一年的日本出兵山東(濟南慘案)。但若松把時空背景往後推到中日戰爭,具體則落在1940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敗戰」的這一時間段。
原作中的時子和須永,在電影中更名為茂子和黑川久藏。電影一開場,中日戰爭的歷史紀錄影像與久藏在中國戰場凌辱婦女的畫面交錯,接著就是在中國戰場喪失四肢和聽說能力的久藏被送回故鄉,故事由此展開。
喪失四肢和聽說能力的久藏被鄉民奉為「軍神」,鄉民不僅把戰時很難得到的珍貴食材奉獻給他,甚至還會對他行膜拜之禮。而身為「軍神」之妻的茂子也搖身一變,成為「軍神之妻」、「帝國軍人之妻」。從此,茂子唯一的工作就是服侍「軍神」,即使這位「軍神」只是個每天只會吃、只會睡,性慾無窮的廢物,但這一切都是在向國家「奉公」。這是為了國家好,是身為女性,身為「軍神之妻」、「帝國軍人之妻」必須背負的銃後責任,畢竟「家庭是最後的決戰場」。
然而,在照顧的過程中,茂子漸漸地變得比久藏更在意這個「榮譽」。為了保護這個「榮譽」,在流淌家中的收音機戰情報導聲中,茂子無止盡地向「軍神」提供肉體的慰藉,好滿足「軍神」無止盡的慾望。但久而久之,她逐漸地厭煩這種供需關係,加上對以往久藏因她生不出孩子而暴力相向的不滿,她開始在精神和肉體上虐待「軍神」。此時,性愛也成為一種獎賞,不是索求即有,久藏必須先讓她得到「榮譽」的光環,她才願意提供肉體供「軍神」享用。

至此,茂子不再是男性可予取予求的對象,也不是性慾宣洩的出口,更不是生產工具。她掌握了權力,具有主導權。而久藏則在這種性別位階和權力的逆轉中,把自己與在中國戰場上被自己暴力凌辱的女性位置置換,這不僅觸發了他的罪惡感,亦引起了嚴重的戰爭創傷症候。戰爭經驗開始成為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惡夢,像蛀蟲一般,無時無刻不啃蝕著久藏僅剩不多的內在精神。因此,當玉音放送傳遍日本之際,這位苟活下來的「軍神」,選擇與「帝國日本」一起終結自己的生命。
根據以上敘述,我們可以得知,若松基本上只保留了〈芋蟲〉的骨架,而重建了肉身後的《慾虫》,幾乎已是全新的故事。藉由這種翻轉,曾拍過日本聯合赤軍紀錄片的若松,清楚地向觀眾表達了他的觀點——人性是如何地被戰爭摧毀。這意味著《慾虫》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反戰故事。
從漫畫《芋蟲》到電影《慾虫》,丸尾和若松兩人對亂步的承繼與翻轉,似乎又重現了當年的亂步研究者對〈芋蟲〉的兩種不同詮釋和評價。雖然,一部充滿怪誕風格的異色小說,也可能同時具備反戰色彩,但小說版〈芋蟲〉留給讀者的廣大想像空間和推理線索,讓不同的讀者隨時可能出現不同的解讀和詮釋,也因此,該作就像鋼琴上的節拍器,始終在左右兩極中擺盪。對於這個文學史上特殊的情況,我們或許可以提出一種浪漫的假設——這正是亂步給讀者設置的最大的「詭計」吧。●
人間椅子 |
![]() 二銭銅貨 作者:江戶川亂步 譯者:劉子倩 繪者:中村明日美子 出版:獨步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 |
|
|
作者簡介:江戶川亂步 繪者簡介:中村明日美子 繪者簡介:丸尾末廣 |
評論》繪本當前,孩子最大!
走進台灣書店的童書區,或許你看到的是琳瑯滿目的各色繪本在跟你招手。但你有沒有發現,除了少有的幾本算是「異軍突起」,其餘作品,在內容上幾乎都不脫成人的教養觀點?它們總是或暗或明地,試圖想要塞些東西給孩子。有的是為了提升智能,有的是為了培養品格,有的則是為了方便大人養出一個乖乖牌的孩子。
最近坊間就出現了一小套繪本,在書腰上大剌剌寫著:「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這本書,我該怎麼教小孩。」這種「倒退嚕」的廣告詞,完全暴露出編輯對繪本的誤用與誤解,甚至,還助長了「孩子無知無能,需要被教」的落後觀點。
殊不知,孩子在生活中的體驗與學習,其實遠勝過大人由上而下的傳輸。另外,繪本之於兒童,原本在於文學、藝術的涵養與趣味,所以,真正的好繪本是不會擺明要「教」孩子的,當然,也絕不會是大人想要拿來貼貼孩子患部的「膏藥」。
繪本是比「有用」更自由、更強大的書。它的想像、不可思議,可以激發孩子們的好奇;它多元多樣、不輸其他文類的描寫,可以讓孩子體會深不可測的複雜生命。至於像日本繪本作家長新太那樣跳脫常軌、「一點用處都沒有」的繪本,則是帶孩子們暢遊書間、抵達「通體舒暢」這最高境界的快樂符。
可惜,繪本在台灣發展有年,卻因為目的導向、追求競爭的社會價值,以及成人世界至今尚未全然擺脫的禮教束縛,使得我們多數的成人讀者,至今依然沒能參透繪本。結果,因為成人對繪本的品味遲遲無法提升,現今孩子們所能接觸到的,就幾乎只能是偏向成人「單一口味」的繪本了。而這樣的繪本,不僅無益於孩童,甚至,有可能是有害的。
繪本的主人是小孩,理當孩子最大。但台灣的繪本發展,卻一路都是輕小孩重大人。為了讓大人掏錢買書,從早年的套書直銷到現在,幾乎都是以父母、老師的意圖為優先。不論有趣無趣,都要先讓大人覺得「淺顯易懂」,一看就看到了實用的價值,最好是能再加上精巧的包裝,例如加添「成長童書」、「品格教育」、「腦力開發」、「情緒管理」、「生命教育」之類的標籤,之後再經過專家的推薦加持。如此一來,就好像可以讓大家一邊心安理得拿來餵養孩子,一邊為成人世界「教育的、合理的、實用的」……等等單邊需求,求得最大的滿足。
然而,當這些不斷湧出、卻總是老調新彈的繪本充斥在我們的市場時,其實正預告著,台灣的繪本發展正走向單調、無趣、弱智化的危機。
早年因為繪本闕如,曾有一段百花齊放的時代。那約莫是1990年代後期到千禧後的幾年。所有的出版社無不卯足了力,將國外的繪本大量引介到台灣。那幾乎就是台灣繪本出版的「最美好年代」了。與現今相比,那時大家相對無所顧忌,不論好的、壞的繪本,都有機會在市場上和讀者照面。不過,也因為步伐走得又急又亂,一度面臨市場的過度飽和,最後,好景不再,逼得大家不得不重整隊伍。
約莫就在10年前,有些出版社退出了競逐的行列,有些則開始修正道路,他們除了越發重視市場,也漸漸變得不再勇於嘗試。就這樣,經過幾年的洗牌,市場上的繪本變得以保守、甜美討好的作品居多,至於少數幾家想要獨排眾議的出版社,雖然堅守自家的出版理念,努力推介好書,但因為這些書變得越來越難被讀者看見,所以都經營得非常辛苦。
也因此,當我們來到童書區前,縱使放眼看去台灣的繪本出版仿若一片榮景,但經典逐漸消失、汰換率高、「短命書」橫流、目的導向、優質好書難見天日……卻也都是不爭的事實。
想想,這一切都是我們這一代成人的「共業」。除了成人牽動市場走向所帶來的惡性循環外,還包括一些說故事團體或教師,無視於繪本的文學意涵,將之工具化,如火如荼地用於教學現場之故。
對教師而言,繪本不失為好的輔助教材,但如果教師都只著眼於「教」,那麼,他就會有過度簡化繪本之嫌,長此以往,對繪本的想像也就會趨於貧乏。這樣的教師恐怕只知道如何「使用」繪本,對於繪本之美以及文學的神祕和不可說,很有可能感覺遲鈍。如果這些大人所提供的繪本都一直搔不到孩子們的癢處,那我們又如何寄望下一世代對繪本的鑑賞,可以有較好的養成呢?
而且,我們都忘了,關於繪本,我們這一代的大人其實所知有限。所以我們更應該排除成人的主導意識,藉由與孩子大量閱讀,讓孩子的反應來告訴我們應該怎麼看待那些讓人神迷的繪本。可惜的是,許多大人都在反其道而行,其中猶有甚者,就是拿繪本來進行一場又一場的「品格教育」了。
說到品格教育,不得不說,這是台灣繪本發展過程中,由我們大人所走出來的一條歧路。有些大人找來具有教化元素的繪本故事,藉由教案的設計,企圖讓孩子上一堂道德洗腦課。另外,就是藉助一本文學性高的繪本,任由當事人的曲解,試圖將之轉化成他所要的關於誠實、分享、助人等等的題庫。
想想,這對孩子們來說,無疑是一場天大的「災難」。在他們尚未從生活體驗中長出道德的力量前,就必須聽從大人以拙劣的方式,去解剖繪本,去宣揚未經內化的品格。結果,孩子們失去對繪本的柔軟解讀,甚至搞到對閱讀的興趣盡失。
矛盾的是,此風卻助長了台灣繪本的出版走向。因為要投成人所好,出版社不僅跟著找書,也幫忙起閧。於是,戴在成人頭上、無論如何都想要「教」想要「說道理」的那道緊箍咒,也就顯得越發難以拔除。
遠在七十多年前,美國的童書界出現了一位傳奇的編輯娥蘇拉.諾德斯壯(Ursula Nordstrom)。她在卅多年(1940~1973)的編輯生涯中,因為獨特的視野和不畏革新的勇氣,將美國的兒童書打造成真正的藝術。她發掘了許多至今仍備受讀者緬懷的作家,其中最為人知的莫過於《野獸國》的作者桑達克(Maurice Sendak)。
以當時的眼光來看,桑達克是一位頗具爭議的童書作家,但諾德斯壯始終相信,她的工作是「跟天才一起成長」。她對於讓兒童閱讀滿載成人虛假價值的童書非常不以為然,對桑達克那穿透童年真相,衝破既有界線的創造性作品深信不疑。
諾德斯壯說:「我們最大的敵人是成人。10歲以下的那些孩子,對於真正具有創造性的作品,他們幾乎都會給予創造性的回應。至於大人(包含童書編輯在內),在看到具有創造性的繪本時,他們都還只是透過既有的經驗去做反應。站在有創造力的藝術家和有創造力的孩子中間,編輯扮演的是橋樑的角色。我總是戒慎恐懼,擔心自己的反應像個無聊的大人。關於這一點,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註)
由於對「孩子們是新的,我們不是」有著深刻的體悟,所以諾德斯壯不僅開創了很不一樣的童書藝術,也成了捍衛「兒童價值」的典範人物。面對台灣目前的繪本出版,出版者、作者以及掏錢買書的成人,都有必要深思。繪本當前,孩子最大!我們是否可以重新攪動我們的繪本世界,齊心為孩子們開創值得傳承的好書?●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