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評論》作品的直接性令人震撼:柘植義春不成系統的斷裂美學

約莫在2018年底,不少歐美國家的出版社宣告即將出版柘植義春選集,法國地區不意外地是由出版安部慎一楠勝平等「GARO」系作者的科涅流斯出版社(Cornélius)操刀。等待了十多年,漫畫家不再嫌麻煩才終於授權海外版,消息傳來,令法語讀者為之振奮。

柘植義春是日本另類漫畫山頭般的人物,在歐美藝文界一向享有極高的評價。自1954年出道作《白面夜叉》開始,到1987年在《COMIC獏》刊登最後一篇作品〈別離〉,此後的35年來,一直有海外出版單位嘗試翻譯引介他的作品。

早在1971年,美國雜誌《Concerned Theatre Japan》即發表了柘植的〈螺旋式〉英語版。1984年,美國漫畫家亞特.史畢格曼(Art Spiegelman)創辦的另類漫畫誌《RAW》刊載了柘植的〈紅花〉英語版。而在法國漫畫家弗德利希.波雷(Frédéric Boilet)牽線下,2004年《無能之人》法語版問世,2009年《Manga Nouvelle Vague》選集裡也收錄了柘植的〈夢中散歩〉法語版。


《Concerned Theatre Japan》當年出版的頁面,可見到右頁第三格少年臉部未修改的第一版本。出處:Concerned theatre Japan

然而,柘植義春作品的多樣且複雜,這些零星的嘗試,都不足以讓非日語系的讀者深入了解他的全貌。〈螺旋式〉雖然知名,但也只是其創作的面向之一,正如同法國版編輯高堤(Jean-Louis Gauthey)在2019年安古蘭漫畫節相關講座上的詮釋:

一般來說,一位漫畫作者的創作生涯會有這樣的曲線:一點一滴的進步,然後來到高峰,之後隨著年齡走下坡,然而柘植義春所擁有的卻只是斷裂。……他在想要參與世界與遠離出走之間,有著巨大且抑鬱的糾結,這也使得他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之中,試圖斬斷那些會成為系統的美學。

而這個斷裂,也正是非日語讀者與柘植義春之間的距離。數十年來我們沉浸在日漫表面的豐饒之中,卻屢屢無法深究日漫最核心的、關於創作表現的「自由」。世人普遍以為日本漫畫的關鍵要素,是由手塚治蟲所建立的「故事漫畫」所奠定,卻不知柘植義春是另外一座被忽略的重要里程碑。

 ➤第一個斷裂:自「類型」逃逸,擁抱「自由」

在〈螺旋式〉廣受討論之前,柘植義春的創作有過一段掙扎期。

在作品刊載於《GARO》之前,柘植擁有近10年的出租本漫畫經驗,1954到1964年這段期間的作品,大多是為了維持生計、服膺於出版社的要求,出租本出版社甚至還會鼓勵作者描抄。可以說,這10年間柘植的創作品質並不精良,風格東拉西扯,大量借用了手塚治虫圓滾童稚的角色造型,也有描抄版面構成的情形。


1956年柘植義春發表的〈奇人〉,畫格截取自手塚治虫的《罪與罰》。

然而,也因為出租本漫畫在1950年代興盛,加上辰巳嘉裕一行人在1950年代末帶動的「劇畫」風潮,為描寫底層社會或偵探懸疑的題材創造出漫畫市場,因此,柘植義春得以繪製一些較晦暗的作品,像是受到白土三平注意的〈鬧鬼煙囪〉(おばけ煙突,1958年發表),藉由危險的清掃煙囪工作描寫貧苦人的辛酸,以及這次台版《柘植義春漫畫集》收錄的〈不可思議的信〉。〈不可思議的信〉發表於1959年,後來柘植曾全新重畫,收錄在1966年櫻井昌一為他出版的第一本選集《傳聞中的武士》(噂の武士)。


1958年發表的〈鬧鬼煙囪〉雖線條粗糙,卻適切地表現了小人物的悲哀。

這段期間,柘植義春生產了不少時代劇、懸疑劇,甚至還畫過少女漫畫。這時期的人物造型與繪畫風格還看不見鮮明的個人特色,但在議題上已逐漸出現關於「真實與虛構」的探討。譬如1957年發表的《四個犯罪》(四つの犯罪)中,一夥人聚在一起述說自己犯過的罪,卻又讓讀者無法確定真相。

這種虛實不定的描寫,也成為〈傳聞中的武士〉的命題。1965年首次發表在《GARO》的這部作品,故事中出現的武士隱約指向大名鼎鼎的宮本武藏,卻又讓人不能確定,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

柘植初期發表在《GARO》上的作品並不叫好,尤其是他自信滿滿的實驗作〈沼〉。這部作品發表於1966年2月號,挪用了永島慎二在《漫畫家殘酷物語》中描繪眼睛的手法,柘植直言當時因不太會畫女性,而借用了永島的女性畫法。然而〈沼〉的劇情並不被大眾接受,讀者直呼「看不懂」,緊接其後的〈吱子〉與〈採新菇〉(初茸がり)也沒有引起太多迴響,柘植因而興起了離開漫畫界的念頭,幸虧有白土三平的慧眼支持。


1961~1964年永島慎二發表的《漫畫家殘酷物語》


1966年〈沼〉,《柘植義春漫畫集》柘植義春/大塊文化 © Tsuge Yoshiharu. All rights reserved.

 ➤第二個斷裂:與「現代性」隔絕,從「旅行」開始

1965年秋天,柘植與白土到千葉縣大多喜町出遊,首次的長途跋涉,讓他開始構想許多與「旅行」有關的作品。起初因為〈採新菇〉等作品不被理解,柘植有些退縮,又回到舊作修改、創作類型劇的老路上。後來他擔任水木茂的助手,回歸後的新作品,在背景描繪上更細緻也更具意境。

從1967年3月號開始,柘植在《GARO》上發表的作品,更加表現出他獨特的關注,譬如〈李先生一家〉聚焦在移民邊緣人的生活,〈海邊叙景〉則描繪男女邂逅的微妙氣氛等。這幾部作品,彷彿是為了一年半後〈螺旋式〉的現身做暖場。

或許受到水木茂的影響,柘植的作品越來越常使用剪影手法,畫面上填滿黑色的輪廓,彷彿在反映對人的恐懼,也解決他在創作時對人物造型的猶豫。


〈海邊敘景〉中使用不少剪影手法。《柘植義春漫畫集》柘植義春/大塊文化 © Tsuge Yoshiharu. All rights reserved.

這個時期柘植繪製的人物仍缺乏個人特色,筆法似乎取自辰巳嘉裕或水木茂。此外,不同短篇中的旅人造型彼此類似,幾乎可以說是同一個角色,但各篇的敘事又不連貫。譬如〈紅花〉、〈西部田村事件宿〉、〈二岐渓谷〉等故事中的旅人主角,不僅臉部雷同,也都扮演旁觀者的角色,代表著作者參與卻無干涉的意圖。

就在讀者以為,柘植將以這些旅行作品做為創作主軸,持續以恬淡的角度展現其中興味時,〈螺旋式〉的到來,再次打斷讀者和評論家的印象,爲柘植帶來無盡的分析、討論與關注。

 ➤第三個斷裂:與「意識」訣別,關於「夢」的真實與挪用

1968年6月號,《GARO》總編輯長井勝一為柘植義春規畫了一個特集,其中一篇名為〈螺旋式〉的新作,發表後迅即驚動日本漫畫界。作品中的焦慮氛圍、不合邏輯的敘事安排,令手塚治虫也不知如何論定,而將它歸類在「搞笑漫畫」裡。

手塚會覺得搞笑,或許是因為故事中,主角被不知名水母蜇到後,急著找尋醫生的模樣令人感到荒謬。漫畫中關乎意識與夢的氛圍,也不乏有詩人及漫畫圈內人的讚賞,1967年創刊、幾乎是世界上第一本的漫畫評論專門誌《漫畫主義》,也在該作刊出隔月後刊載專文探討。爾後,〈螺旋式〉也不停地被漫畫家惡搞,足見作品的傳奇性。

而近年來,研究者還發現這部作品大量描抄了不同的影像素材,重要場面中除了第一頁的飛機黑影之外,幾乎都有挪用照片的情況。柘植曾提及,當初創作的時候因為截稿在即又沒什麼點子,就順勢畫出自己夢到的情境,並且有意識地做畫面安排。就在意識與夢境之間,描抄的照片成為渠道,傳遞出當時漫畫家對於存在的不確定感與焦慮。

懷舊卡通商品藏家張哲生於2017年在臉書分享〈螺旋式〉眼科醫生場景對照。

我們如何看待柘植義春的挪用?若一味從道德的角度加以指責,或許會讓我們忽略了漫畫藝術表現的多重面向。漫畫並非僅只是單一畫格,也包含內容的意象與版面構成的視覺安排。柘植借用了不同的畫面組合出獨特的世界觀,其中的「揀選」,透露了〈螺旋式〉在生死之間拉扯的題旨——「攝影藝術」如同時間的屍體,而畫筆則將它復活。

或許感受到創作的自由,柘植往後繪製的漫畫,可說都是為自己而作。他陸續在《GARO》發表〈源泉館老闆〉、〈柳屋老闆〉等怪作,沉寂了近2年之後,1972年4月他在《夜行》雜誌回歸,發表了〈夢中散步〉、〈夏天的回憶〉等作品,畫風又陡然一變,清新質樸,再度推翻先前作品予人的印象。

法文版選集第四冊《義男的青春》出版後,讀者找到柘植挪用馬蒂斯的畫面
 
在法國版選集於2019年後陸續出版期間,也有不少歐美讀者發現柘植作品有挪用歐美畫作的現象,像是在私漫畫題材的〈事件〉(1974)中,主角與女友待在房裡的場景,與法國野獸派畫家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作品相似。或者在超現實氛圍的〈窗之手〉(1980)中,也可看到幾個挪用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作品的畫面。而這些發現,都帶來更多看待柘植作品的不同角度,值得玩味。


〈窗之手〉中挪用霍普作品的畫面。出處:wiki

 ➤第四個斷裂:「我」存在於過去與虛構間的縫隙

柘植義春另一個著名的創作主軸,就是借自日本文學「私小說」概念的「私漫畫」。私小說本身並沒有明確的定義,但法國的日漫研究者貝阿堤絲.瑪黑夏爾(Béatrice Maréchal)認為,正是其中的曖昧性,讓私小說文類顯得很「獨特」。

日本學者鈴木登美曾指出,私小說傳遞了強烈的意象(signifié),但卻沒有固定且能辨識的符碼(signifiant),因此產生了一種批判的話語,富有文學特質,以及關於「我」的種種觀點。根據這個解釋,我們或許能了解為何評論家將這個日本文學的概念沿用到柘植的漫畫作品上。


〈源泉館老闆〉、〈柳屋老闆〉、〈現實客棧〉中代表「義春」的主角們。《柘植義春漫畫集》柘植義春/大塊文化 © Tsuge Yoshiharu. All rights reserved.

在柘植義春的「私漫畫」裡,「我」其實是一個不能肯定的「我」,譬如在〈源泉館老闆〉、〈柳屋老闆〉中,角色的形象與柘植本人十分雷同,場景也奠基於漫畫家自身經歷過的旅行處所,但一切又都是虛構的。又如〈夏天的回憶〉、〈夜入侵了〉,雖然筆觸較為輕快,情節幻想成分居多,但也能讓人體驗作品中情侶間發生的種種真實。

柘植創作生涯的後半段,「我」的表現變多了,他開始回顧自身的旅行,甚至溯及兒時年幼的記憶。〈現實客棧〉中的主角,便是經歷旅行後的漫畫家自我的化身,為了找尋漫畫題材而出走,〈無聊的房間〉則是恬淡卻有些驚惶的情侶日常,主角自身仍是漫畫家,影射著柘植的私生活。

這些「私漫畫」的內容帶有自傳性色彩,像是《無能之人》系列作中描繪的漫畫家,一家三口的生活景象以及賣二手相機的橋段,與柘植的真實生活相符,還讓水木茂以為柘植真有過故事中賣石頭的經驗。(實際上,柘植經營過各種副業,但並不包括賣石頭。)


1981年由滝本淳助拍攝的柘植義春一家三口,當時柘植以賣二手相機為副業。

這些「創作物」與「作者」生命的斷裂,給予柘植義春一個「存在」與「自我解放」的表現——也就是說,描繪自身經驗而不必承認其為真,並有距離地追求他所經驗的「真實」。就像那個在〈螺旋式〉中從海中走上岸的少年,形貌雖然不同,作者卻承認那是他自身,是他所經驗的「真實的夢」。

這種「私漫畫」中「我」的模糊性,最後逐漸演化成〈蒸發〉裡在世界漂浪的自我,亦即存於世間卻不入世的隱遁態度。

 ➤永恆的斷裂?作為漫畫家的柘植義春從此「蒸發」

1987年,柘植義春在《COMIC獏》發表了兩篇自傳性作品〈向海〉(海へ)、〈別離〉,此後就不再有漫畫新作了。外界曾懷疑最後一篇作品題為「別離」是有意為之,但漫畫家卻否認這個意圖,表示單純是沒有想畫的作品了。


【延伸欣賞】 日本影像創作者森翔太為〈螺旋式〉所做的多媒體改編:【English Sub】つげ義春「ねじ式」 完全版 Neji-Shiki


1990年代,日本興起一股「義春熱潮」,柘植的作品有不少電視劇、電影的改編,也陸陸續續有作品選集、文庫版發行,〈螺旋式〉甚至製成了遊戲。十多年來,海內外鮮少露臉的柘植一直拒絕翻譯授權,如今似乎也不那麼嫌麻煩,他接見過幾個歐美漫畫家,如美國漫畫藝術家大衛.馬莒凱立(David Mazzucchelli),甚至也接受海外媒體採訪,譬如2019年法國的日本文化誌《ZOOM JAPAN》特地前往柘植居住地東京都調布市採訪。

2020年,安古蘭國際漫畫節舉辦了前所未見的柘植義春個人原稿展,柘植甚至首次出國,親臨現場領受榮譽獎。到底是什麼改變了柘植的隱遁心態?或許如他在《朝日新聞》的訪談中所言,是因為年紀大了,就讓事情順其自然地發生。

2020年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大會義春造訪回顧展影像。

然而,海外讀者長期以來並沒有太多機會接觸柘植的作品,乍然聽到這位漫畫家的完整選集將逐步翻譯的消息後不久,又突然出現得以親臨其創作的生涯回顧展。250幅原稿一次攤開在讀者眼前,不禁讓人擔憂是否過早舉辦了,而在面對這座日漫史上的巨山時,海外讀者又該如何跨越語言文化的藩籬,接近作品的原始精神?

針對這點,法國漫畫評論家馬里攸思.沙丕斯(Marius Chapuis)提出一點建議:

我們不需要深入研究也能夠欣賞〈紅花〉與《無能之人》的美,因為這些作品中的直接性便存有什麼令我們震撼的東西。

是啊!儘管柘植義春的作品是如此具日本性,然而只要單純地直面作品,他那企圖掙脫社會約束的意圖、感受,便都真真實實地攤在讀者眼前,等待讀者探索挖掘了。

柘植義春漫畫集:螺旋式+紅花【套書】

作者: 柘植義春  
譯者: 黃碧君
出版社:大塊文化  
定價:7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柘植義春

日本漫畫家,筆名「つげ義春」,1937年生於東京,小學畢業後曾在電鍍工廠工作。1955年,以漫畫《白面夜叉》出道,開始創作在租書店流通的「貸本漫畫」。1965年,應實驗漫畫雜誌《GARO》(ガロ)邀請,接連刊載了〈沼〉、〈吱子〉、〈山椒魚〉、〈紅花〉等作品,展開漫畫創作的黃金期,並因為1968年發表的超現實主義漫畫〈螺旋式〉,震撼當時的漫壇與讀者,獲得藝文界不小的關注。不過,其一生飽受精神疾病所苦,1987年以〈別離〉告別讀者後,即不曾再發表過漫畫。柘植義春的作品以夢境、旅情、私漫畫為特色,在國內外都備受讚譽,已是日本另類漫畫大師的代表。1991年《無能之人》曾改編成同名電影(竹中直人自導自演)、2005年《無能之人》法語版獲安古蘭漫畫節「文化遺產獎」、2017年《柘植義春 夢與旅的世界》獲日本漫畫家協會大獎。2020年法國安古蘭漫畫節舉辦柘植義春生涯首次大型個展,展出約250幅原稿,其本人也親自出席領取特別榮譽獎。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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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4 15:24
閱讀隨身聽S5EP5》慢工總編黃珮珊+漫畫家Adoor/圖像小說跟傳統漫畫有何不同?紀實漫畫為何迷人?

慢工文化去年(2020)初推出最後一期漫畫季刊《熱帶季風》後,一年多來出版了不少單本的圖像小說,如《瘋人院之旅》、《OT相談室》等等。漫畫家Adoor Yeh曾在《熱帶季風》中發表2則短篇,近日也推出自己第一部圖像作品《一起走》。閱讀隨身聽特別邀請到慢工總編輯黃珮珊與Adoor,分享自己喜歡的圖像小說,也與讀者分享圖像小說創作上的困難。

【精彩內容摘錄】

➤不以娛樂為目的,不代表沒有娛樂性的圖像小說

黃珮珊:慢工文化最初並沒有太論述「圖像小說」這個字眼,主要使用「紀實漫畫」這個詞彙,因為我出版的作品都是以真實為基礎的,可以想成「紙上的紀錄片」。對我來說,當時若要同時談紀實跟圖像小說兩個概念會太過複雜,因為台灣這一類出版品真的非常非常的少。剛剛主持人提到,我們進入圖像的世代,大家都經常閱讀圖像,可是我認為至少目前的台灣,我們對圖像的了解和研究是非常不足的。在圖像的發展方面,作品幾乎大多都很程式化跟商業化,真正把它當作一門藝術探討跟發展,其實是滿少的。

2013年,我開始做這類出版時,並沒有太談論圖像小說的形式,主要聚焦談「用圖像做紀錄」,到現在已經做8年了,台灣也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圖像小說以及創作者,慢工談論紀實也談這麼多年了,讀者對這件事情也有一定的認知了,所以這幾年我開始直接使用「圖像小說」。

Adoor Yeh:我是那種什麼漫畫分類都看的讀者,比如日本的少年、青年,或成年、少女之類的;或者是比較歐美的,歐美分類較少,可能只有分繪本、青少年,還有成人。以商業角度來看,分類能讓讀者容易選擇。對我這種讀者而言,我發現很多好作品是跨分類的,比如出類拔萃的青年漫畫,說不定混和一些比較少女的元素,更有突破的感覺,分類如同小籃子,好作品涵蓋的分類元素通常更多。

黃珮珊:我對圖像小說的定義,來自我的大量閱讀,我也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夠明確地說出自己的定義。我的定義是,圖像小說它是並非以「娛樂」為目標,對我來說,相對圖像小說的作品是「商業漫畫」,這兩個概念底下可能都會有很多更細的標籤來做分類。

對我來說,商業性出版品它是以娛樂為目標的創作,不管它的類型是冒險、武俠、愛情、兒童,它都以刺激感官為主,引發讀者的滿足和愉悅感。對我來說graphic novel比較像創作型的小說,目的絕對不會是娛樂讀者,目的或許是想談作者想談的、他的感受、意見、看法,或者他對世界的觀察,對我來說,這才是graphic novel最核心的想法。

有個很意思的事情,我們可以觀察歐美如何去分類日本的作品,因為日本的漫畫非常多元,不只有商業漫畫,也有非常多創作性的漫畫,比如說二戰後出現的「劇畫」,它也是想要有別於商業、有別於給小孩看的漫畫而產出的類型。日本也有獨立漫畫,這些東西都已經在歐美出版了,它們在歐美被閱讀時,都被歸為「graphic novel」。以我的定義來說,我認為它的目標不是娛樂性的,但是我也要強調:它的目標不是娛樂,但不代表它不能有娛樂性。

➤對真實的探求,不一定來自紀實

Adoor Yeh:其實剛剛珮珊講的那部《鼠族》(Maus)也是刺激我很大的一部作品。珮珊提到它的內容與二戰後納粹相關,但最刺激我的,是它故事當中也有非常好笑的地方。書中描述父親的地方,讓我覺得作者可以把嚴肅的議題當中又加上自己的感想,讓父親變成讓人會心一笑的橋段,我覺得非常厲害。

主持人:對妳來講,「紀實」這件事情重要嗎?

Adoor Yeh:我自己並沒有將紀錄片跟虛構片畫分得非常清楚,因為紀錄片其實也只是一個角度,當然紀實漫畫也是這樣。紀錄片有導演,紀實漫畫有作者,都是以作者的角度來看。如果紀錄片或紀實漫畫,強調以全知全能的角度來看,我反而會想質疑它為什麼想要用這個角度。

黃珮珊:我想推薦大家三位導演的書籍,探討關於真實跟虛構,這三人的書都是我的聖經,反覆閱讀非常多遍。分別是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的《陸上行舟:赫爾佐格談電影》、中東導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的《櫻桃的滋味》、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是枝裕和:再一次,從這裡開始》、《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

這三位導演都有大量拍紀錄片跟虛構片的經驗,也都是非常認真探索真實的導演。他們都曾提到,真實跟虛構其實沒有這麼明確的界線,他們在創作紀錄片時,會有虛構的成分,在創作虛構作品時,也有大量的對真實的探索。我想喜歡看小說的讀者,應該也有這樣的感受:好小說呈現出來的人性是非常真實的。對我來說,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們呈現出來的,並不只是一件發生的事情,而是深沉的人性或社會的真相。

➤從生活日常到地方創生

Adoor Yeh:為什麼我想到部落觀察地方創生?一開始是因為珮珊的牽線,遇到一群做地方創生的人,那時候也不一定要創作出什麼漫畫,或一定要畫原住民,最後的成果比較像全部綜合起來的敘事。以前我對土地正義或原住民傳統領域的問題比較感與趣,最後出書的成果比較在描寫地方創生,以及部落居民與地方創生醞釀出來的關係。當中當然有很多雞飛狗跳的故事,也有我覺得很荒謬又可笑的片段,我都想把它們細細的記錄下來。


Adoor Yeh《一起走》內頁圖(慢工文化提供)


右為Adoor的作品《一起走》,內容描繪許多地方創生中的真實景況;左為《寫給凡夫俗子的地區再生入門》,同為黃珮珊推薦的地方創生主題書籍

➤紀實的倫理難題與出版的危險

黃珮珊:我會比較小心的事情,是從編輯的角度出發的。我會去判斷,今天這位作者是要談論事件的真相,還是消費別人的苦痛?反而是在這件事情,我花了最多時間去判斷。對我來說,消費別人的苦痛或者灑狗血的描述,在我的觀念裡是不能做的事情。

主持人:如果舉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假設其他出版品,比如描寫香港這幾年變故的作品,創作者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將角色的面貌加以混合,儘管如此,那人還是被辨認出來了,並且被捕了。你會如何評論這樣的事呢?

黃珮珊:編輯確實需要避免這樣的事情,特別是當事人有風險的情況下,改編程度就需要非常非常的大,必須融合數人,改編他的職業、外貌、年紀,改變的幅度要非常大。要以更加虛構的角度去描寫。

我可以提另外一個例子,慢工這幾年的作品,虛構性的比例越來越大,慢工另一部作品叫做《瘋人院之旅》,作者是Pam Pam Liu,今年(2021)得到了台北書展大獎小說獎的首獎。它是一部圖像小說,基於Pam Pam的真實經驗,可是虛構成分應該有80%,虛構性非常非常強。可是我同時也覺得它的真實性非常高,其中對現實的了解,都是基於真實的經驗,作者醞釀這個故事醞釀了很久。但它又能做到讓讀者辨別不出人物或對象,沒有對誰有太大的傷害。我覺得需要做到這個程度,它是作者的工作也是編輯的工作,在書出版前需要做各種評估,如果有風險,就需要特別小心,需要使用更多技巧,不能毫不在乎地把它呈現出來。


Pam Pam Liu《瘋人院之旅》(慢工文化提供)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台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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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暗中造物的愉悅與痛苦:讀布克國際獎得獎作《無法平靜的夜晚》

荷蘭暢銷小說《De avond is ongemak》中文版譯名「無法平靜的夜晚」,似乎從書名就反映出作品意圖帶給讀者的不安定感。其中「不安」是不斷變動、難以保持靜止的狀態,由於生理和心理上的不舒服與難以忍受的疼痛無法消弭,以至於呈現出一個更加生機勃勃,同時也更加貼近死亡的小說世界。

故事背景發生在一個荷蘭歸正會基督教酪農家庭,使我聯想到加爾文主義(Calvinism)。與其他新教教派不同的地方在於,加爾文主義的「預選說」認為,神並非廣泛地、無條件地愛世人,神有選擇,有些人先天就會得救,有些人則會毀滅,而人們對此無能為力,只能持續努力、勤勞節儉。

我們看到小說中反覆出現和聖經、基督教教義有關的描述,主要敘事者賈絲和她的哥哥妹妹從小受到如此教育,父親甚至在賈絲閱讀自然課外書時責罵:「妳在讀什麼廢物來著?妳應該去讀純淨的《欽定版聖經》。」從故事之初賈絲的哥哥馬諦斯之死開始,讀者可以觀察到信仰深植於這個家庭,小說中充滿了與信仰相對的元素,因此造成不和諧感,譬如父親反覆強調的「純淨」對比作者描述人物的生活環境,圍繞著動物與人類造成的糞尿髒污,顯見在現實裡維持純淨之困難。

信仰同時也會為家庭帶來傷害與痛苦,譬如馬諦斯死後,母親對父親提到他們尚未結婚前的一次墮胎,並認為馬諦斯的死是上帝要懲罰他們、奪走他們的長子。類似的自我懲罰與懲罰他人在故事中屢見不鮮,並逐漸形成具儀式性的懲戒語言和行為——倘若神懲罰父母,降下口蹄疫或奪走孩子,父母便將懲罰降與孩童,而孩童會將懲罰施加在無法言說反抗的乳牛、蟾蜍等動物身上。


(取自Unsplash/Egor Myznik

以成人對兒童的懲罰與恐嚇來看,賈絲從故事開始就有嚴重的腸胃問題,她的父親在她想拉肚子時說:「你要是蹲得太久,鼴鼠就會從你大便的洞洞裡爬進去」,以至於賈絲後來長期便秘。倘若孩童說出不雅或讓人害羞的話,則會遭綠色肥皂洗嘴。賈絲以下體摩擦熊玩偶,母親便洗曬熊玩偶做為懲罰。

即便家庭要求孩童必須尊敬父母,但賈絲和她的另一個哥哥奧貝、妹妹哈娜卻仍模仿成人的作為,逐步形成屬於他們的信仰與懲罰、獻祭儀式,甚至試圖創造出一個斬新世界。孩子用自己的信仰對抗父母的信仰,好比賈絲害怕父親殺死自己飼養的兔子,因此向神祈禱用哥哥馬諦斯換取兔子的生命,卻恰好與現實悲劇相呼應。或者賈絲不願掰斷兔子麵包的耳朵部位,因為她相信倘若自己這樣做,她的兔子也會遭遇相同命運。孩子們嘗試造物,逼迫兩隻蟾蜍交配,並相信如果成功,他們的父母也將再次交配。

在故事中,孩童自發生成的信仰體系和成人的一樣完整且重要,然而孩童的信仰有部分來自於成人,因此成人仍不時展現著權力,削減孩童的信仰。賈絲回憶自己小學四年級時,父親特別叫她到餐桌前,對她說:「聖尼可拉斯是不存在的。」這就好比對孩子說聖誕老公公是不存在的,造成賈絲信仰失落的痛苦。而若要奪回信仰,只能繼續編造儀式、故事和創造解釋成人信仰的方式。

只是,來自成人與現實的暴力太過強大。賈絲的身體可以拒絕排泄拉屎,那麼父親就將肥皂推進她的腸道裡、強迫她吞下橄欖油讓她不得不排泄。就算賈絲主動要求哥哥奧貝也將手指放進自己的肛門裡,仍只是微小的反抗,孩童無法掌權,如同人無法奪取神的權力,決定自己的命運。賈絲從一開始便穿在身上,始終不曾脫去的古怪外套,也在結尾處遭父親宣布隔天便要脫除。當一切堅持與代表自我的物件勢必得在命令和暴力下被剝奪,賈絲該如何繼續生活?

此時我們似乎可以發現,面對無能為力的前景還有唯一的逃脫路徑,便是如故事最初死去的馬諦斯那樣,前往對岸、前往死亡。「對岸」(彼岸)是本書中頗具象徵意義的詞彙,「對岸」似乎是跨越死亡的救贖,可是卻又和死亡密不可分,也意味著離開村莊。


(取自Unsplash/Timo C. Dinger

物理上,賈絲無法真的前往對岸、離開村莊,她想起老師在世界地圖上釘上圖釘,意味著想前往的地方,於是選擇在肚臍上釘入圖釘,既是從地圖上找到自己、前往自己,也呼應了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處境。倘若人們的信仰真的可以和生活如此強烈地結合,或許賈絲在邁向死亡的路途三日之後,便能復活。

無論現實是否真是如此,正如本書書名所示,這個故事是關於發生在夜晚的不安。賈絲討厭黑暗,並將自己、奧貝和哈娜比喻成來自東方的三國王,跟隨伯利恆之星前往尋找耶穌。在黑夜中閃亮的星星可能意味著父母,也可能代表信仰,不管是何者,設想這顆明星如若不再發光,三國王也將迷失方向,但賈絲也說:「就算我再怎麼害怕黑暗,光明總會再度出現。」

也許在故事之外、小說之外,白晝確實會持續來臨,這也是人們生活於現實中,必須不斷忍受的不安與疼痛。我們大部分的人都無法讓這份不安與反覆性停止,因此才能如故事中的人物那樣,頑強而汙穢地活著。可正是因為有那麼多骯髒、汙穢與殘酷,我們才得以看見如故事裡母親替賈絲帶來星星和月亮的畫面,展現出更加強烈的美麗與良善,提醒我們夜晚依然值得等待:

「大熊,大熊!我睡不著,我好害怕。」

我透過自己手指的縫隙,看著她走向我房間的窗戶、揭開窗簾,說道:「瞧,我替你把月亮摘來了。有月亮,還有所有閃閃發亮的小星星。熊熊還想要什麼嗎?」

愛,我暗自想著。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無法平靜的夜晚
De avond is ongemak
作者:瑪麗珂.盧卡絲.萊納菲爾德(Marieke Lucas Rijneveld)
譯者:郭騰傑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瑪麗珂.盧卡絲.萊納菲爾德(Marieke Lucas Rijneveld)
1991年出生於荷蘭北部拉班特省(North Brabant),2015年,24歲的萊納菲爾德出版首部詩集《小牛膜》(Kalfsvlies),初登場文壇就獲得了獎勵最佳詩集處女作的C.布丁(C. Buddingh’)獎,並被譯成西班牙文。2019年萊納菲爾德第二本詩集《魅魘》(Fantoommerrie)出版,獲得艾達‧赫哈特(Ida Gerhardt)詩歌獎。

2018年她寫出了第一部小說《無法平靜的夜晚》(De avond is ongemak),不但獲得非凡好評,銷量也亮眼,光在荷蘭就超過十萬冊,已經被譯成30國語言出版;英文譯本The Discomfort of Evening由米雪兒.赫欽森(Michele Hutchison)翻譯,榮獲2020年布克國際獎,這是荷蘭有史以來第一位榮獲頒此獎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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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3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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