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對亡國感與歷史真相缺席的凝視:訪駱以軍《明朝》與陳雪《無父之城》
文壇重量級小說家陳雪及駱以軍與鏡文學簽約的消息傳出後,在出版業引起陣陣漣漪,多數人對定期支薪的合約形式及意義感到好奇,關於此議題,Openbook另一篇專訪〈報導》在未來真正到來前,我們都在摸索出路:鏡文學讓寫作變成職人的專業〉已有詳盡討論。另有部分論者則憂心,與強調影視授權、IP經營為核心的鏡文學合作,是否代表兩位純文學作家向大眾市場靠攏?兩人日後的創作是否會有所影響?
無獨有偶,兩位作家加入鏡文學後端出的第一部作品,都做了與過去不同的嘗試,駱以軍寫了科幻小說,陳雪則交出懸疑偵探小說。他們是如何持續不斷地改變、實驗、挑戰、進化,又想透過新書說些什麼?Openbook閱讀誌邀請駱以軍與陳雪分別聊聊他們的新書,以及一路走來的創作觀,也針對上述疑慮有所回應。
▇明朝:用科幻銜接南明與台灣的亡國感
駱以軍說,《明朝》的創作動機其實與前陣子很紅的芒果乾(亡國感)有關,「這是我的夢外之悲」。對於他這樣一個外省第二代來說,事實上對於中共的文攻武嚇、航空母艦,比本省人更加恐懼,因為他們的父輩正是被中共「滅團了」,才來到台灣。「對本省人來說,外省人是令人賭爛的媽的侵略者,但外省第一代的記憶是,四十萬國民黨真的就被剿滅,那是很深層的恐懼。」而如今,這種對中共的情感,他幾乎會在各種場合感受到,不同世代同樣表現出對於中共會打過來的焦慮。駱以軍認為,很多人對台灣的觀感就像南明給後世的印象:執政者昏庸、僵化官僚體系,面對強大的北方,彷彿隨時都會滅亡。
駱以軍認為這座島嶼「充滿由上一次滅絕承繼下來的內在結構性的自毀性格」,人們打壓異己,缺乏文明創造的想像力,正如浮現於《儒林外史》或者《金瓶梅》,呈現的一種「形上話語失能」,只為了一種用過就丟的目的性,卻讓整個社會充滿浮動的焦躁感。

芒果乾,諧音「亡國感」,近日已是熱搜的議題
在這種見證中產生了創造的必須,駱以軍說,「《明朝》背後的思維是一套『創造論』,後面有一個重大的悲傷與悲憫。」駱以軍書寫《明朝》想探問的是:「如果現有的文明必然即將覆滅,要怎麼將它捆包、投擲出去?寄一封email,要寄給誰?怎麼傳輸出去?」他認為,這種在悲傷情感背後的覆滅感,是這個島上集體的擔憂,不只是可能的戰爭,而是對於這個島來說,這個世界、這個文明「究竟意味著怎樣的追憶似水年華?」
▇無父之城:用懸疑描繪真相的缺席
駱以軍將對逝水年華的凝視投射到了太空,而陳雪則換個方式說這座島的故事。2015年完成《摩天大樓》後,陳雪持續進行「空間三部曲」計畫,從大樓、小鎮,再來是小島,《無父之城》的小鎮是第二部,全系列真正想寫的是台灣歷史的縮影。
從去年獲得國藝會補助後,陳雪就一直在想,小鎮裡可以放什麼?她閱讀了大量台灣的歷史資料,希望這複雜的歷史地層可以投影在某個角色身上。書名中的「無父」,意味著台灣長期以來的歷史定位及其導致的政治問題,陳雪讓這一切成為小說的隱喻與背景。陳雪的小說時常討論原生家庭對故事中人物的影響,但這次不只是家庭,她想隱喻的是「故鄉,或是整個家國的問題」。
這一切都與她的伴侶早餐人有關。「阿早的爺爺就是政治犯,被關10年,因為年紀大,已經去世20年了。」陳雪在閱讀白色恐怖資料時發現,那時有非常多人瞬間就失去了父親,就如早餐人的爸爸在年輕時遭遇父親的牢獄十年,這個父親不在場的空白時間影響了整個家族。白色恐怖的集體創傷,正是時間跨度數十年的《無父之城》的背景,「家庭裡的親人失蹤了、死了、被抓了,而台灣就在這樣的集體氛圍中走到了現在。」
「無父」的創傷形成了歷史的迷霧,因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家屬並不敢問、不敢去觸碰,「所以早餐人什麼都不知道」。陳雪把這無法觸碰的狀態放進小說裡,小說以懸疑形式舖排缺席的真相,正如每個人都只能揣想親人缺席的時光,《無父之城》描繪了真相缺席後,當事人、家屬及其後代所受到的影響。
在《無父之城》的故事裡,有個女孩失蹤了,陳雪描述小說劇情時,提及與背景之間的關聯:「女孩失蹤與無父相似之處在於,家庭內的一個重要成員消失了,我們會怎樣面對這件事?」陳雪將「事件發生後,故事中的人如何存活」作為說故事的方法。
「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是去找他呢,還是逃避它,還是遺忘呢?這個尋找、逃避、遺忘,都會改變這些人。」陳雪表示,《無父之城》是個「其後」的故事。它能夠引起讀者共鳴之處在於,人大部分都是經歷過創傷的,總是處在事件之後。

作家陳雪
▇創作,需要重裝的資源後盾
陳雪將偵探小說必備的懸疑感、尋找真相的努力,轉化成辯證真相與虛構的關聯,「小說就是一種虛構的文體,如果是用創作來呈現真實,就必然要虛構。要怎麼既虛構又真實,這其實是我在小說中最想討論的。」因此《無父之城》這部長篇小說中,容納了大量異質的文體,自白、日記、小傳、主角的日記、以及主角的小說。懸疑感的成功製造,也來自陳雪使用非全知的方式描寫,「我沒有設定結局一定是什麼,我想要一步一步跟著他們的命運走,看到最後會怎麼樣。」
陳雪坦言,這樣的寫法是比較困難的,常常寫著寫著,就覺得自己為何要這樣折磨自己。她希望讀的人也保持這樣不知道答案的狀態。
為了創作認真做過功課(看影劇)的陳雪說,「我對懸疑、犯罪小說有個核心想法:死亡、謀殺或誤殺不會輕易發生。死亡總是在一個很奇怪的、每件事都被推到臨界點的時刻才會發生。」這是最容易觀察人性的時刻。
因此,《無父之城》在陳雪的刻意營造下,不管是作家、讀者或書中角色,都成為了偵探,「我們都在尋找一個人,一個答案、真相。」這是她在新書中另一件想探索的事,「我想寫一個像我這樣的角色,對她來說,寫小說是非常重要的,讓讀者看到主角寫的短篇小說,以及在她的虛構人生裡,經歷的事情、語言的不同。我想用寫小說來模擬這個狀態。」陳雪覺得,與其用抽象語言探討小說是什麼,不如直接把千錘百鍊的小說拿出來,更是有力的證明。
身為小說創作者,兩位作家在講述自己的小說時,都展露出對於這個文體獨特的觀點,更是深深地將自己的生命與小說結合在一起了。駱以軍描述,寫作《明朝》時經歷最有趣的,是一種光暗互相對峙,「鬥彩」的模式,「一種陰陽兩極的對尬,一半是皇帝們的變態,另一邊卻長出徐渭、《陶庵夢憶》,《桃花扇》,一種光爆,宇宙等級的自由。為什麼這麼低級的明朝,卻會長出讓你眼瞎目盲、美不可言的徐渭的水墨、狂草?」駱以軍說,小說中敘事者讓他的機械男孩,AI機器人腦中同時處理的,也正是他想寫的:「最暗黑的大數據,卻可能長出最妖異的奇花。」

作家駱以軍
而小說對於陳雪來說,則是對人生改變的可能:「如果女主角汪夢蘭可以寫出這些小說,那麼她的人生會因為這些小說而改變。本來已經快要荒敗的人生,可以透過每一次的創造,讓她自己慢慢的好像被拼湊起來。我覺得這是我想要展現文學的力量。」問陳雪究竟小說對她是什麼?「就是創造。」她眼神閃閃發亮。陳雪說虛構的力量是很獨特的,寫小說時,好像身邊多了很多人。「有一個人因自己的創造而誕生在這個宇宙當中,」小說家滿臉幸福地說,「身為一個小說家真是太美好了。」●
【延伸閱讀】在未來真正到來前,我們都在摸索出路:鏡文學讓寫作變成職人的專業
明朝 |
無父之城 |
書.人生.林佑軒》崩麗絲味
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也才2014年。有很多更久以前的記憶卻似乎昨天才擁有──2012年的秋天走進成功嶺,2013年在澳洲遨遊等,凡此種種都是。可是,我們量度時光的近遠,從來不是像用手拂過塑膠尺的邊緣,一公分一公分那樣嚴格、清淡、客觀。我們對時光的感知,比較像是小時候玩的那種多彩彈簧,它自動上下、上下著樓梯,在展開的一瞬間,坦裸出斑斕的花紋。
2014年,出第一本書《崩麗絲味》的回憶,好像很久很久了。像有一雙手從記憶的櫃格中將它抽了出來,往後放、再往後放。
不是應該宛如昨天嗎?就跟大多數的寫作者日後撰寫回憶錄時提到的那樣。他乘著他第一本書的翅膀──我想像一本大大的書俯低了身子、愛憐滿滿地垂著頭,寫作者怯怯地翻身上書,跨坐它的書脊像跨坐一匹馬。騎士與他第一匹馬的夥伴關係正如寫作者與第一本書的夥伴關係,你還不曉得怎麼掌握牠,牠已經來到你的眼前──飛進了文學的地界。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就好像昨天一樣,我收到了最後一間出版社的回信。那位偉大的編輯說,你幾號幾號有空嗎?我們必須聊聊。」作家在他死後出版的回憶錄裡寫到。「我的第一本書初版第一本送到了我的手上。它還是熱的,印刷廠的餘溫。於是我希望,所有的書店都能有書的保溫裝置,陳列架下是溫文儒雅、近近遠遠燉著的炭火,這樣一來,每位讀者手上的書都是熱的。」另一位作家對著電台的麥克風說。
也像第一個孩子,每段成長過程都烙印心中;直到孩子自己也放飛了孩子,作家仍記得如今盛年或初老的孩子,當初躺在羊水中的模樣。
可是,我的記憶不斷後退。後退,不是模糊、遺忘。用心想,仍如臨眼前。我與它的距離卻不斷擴張,超過了客觀的時間:5年。彷彿是20年前的事。
仔細思量。發現,我第一本書的記憶,它透明的鋼骨,原以為是永恆而堅硬的鑽石,日後,卻發現它們是更纖細、更淡薄,放在手上變化進指紋中的冰,遇到人生的大熱,就化成憂傷,向心靈的土中隱遁、天上蒸發。
我在後門咖啡都點玄米抹茶冰拿鐵;蘇品銓的綽號也跟冰有關。
當時的後門咖啡蔚為台大大後方一盛景。可以說是,在時間的閃光中乍明乍滅的,當代的春風得意樓。因為是一間理念清晰的咖啡廳,許多的文化活動在此走馬燈般旋轉。匯集進來,散播出去;思想進來,行動出去。柚木書架上陳列著台灣文學的作品,擦得乾乾淨淨的同樣木料的小圓桌上,兩人對坐討論著如何起造國家。
那是2014年,種種運動繁榮,盼望一個更美好社會的集體意念到達了高峰,我在這一切的美滿中摔傷了腿,一瘸一拐硬氣著自己搭捷運去急診,遇見了時任住院醫師的高中同學,疼痛中還是笑鬧一番。9月,我開始天天用拐杖拄著自己,往後門咖啡報到。沒人時,就坐靠外最大張的四人桌;人多時,就坐內側正對直登天花板的台灣文學書冊的兩人圓木桌。也寫稿,也讀法文。
我就是在那裡等蘇品銓的。不,這樣說倒有點反客為主,因為正是蘇品銓第一次帶我來到後門咖啡。這裡也聚集著他中文系與社會所的朋友,他們深深連結著議題與土地。許多人在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已經互相側身說借過、說不好意思了無數次,從來沒聊過。有些人就是這樣,生命中看見了無數次,眼耳鼻嘴身量髮色的形象鮮明,心中有隱隱的敬意與敵意,從來沒有機緣說一句話。蘇品銓帶我來到後門咖啡,讓我有機會將這些空心的人形非常立體、非常深邃地塗滿了。之後就成為好朋友。
其實,蘇品銓是為了要跟我討論《崩麗絲味》的書封,才帶我來後門咖啡的。我很早就跟編輯聊到我想請蘇品銓設計封面。他當時已經是人文社會書封界的超新星,那幾年出版的相關書籍,尤其前衛、群學等出版社,很多都有他清透慧亮的手筆。《崩麗絲味》作為一本色相華麗的書,其實與他昔日的風格微有不同。記得我還跟他開了玩笑:「拙作的封面,該不會也是群學風格?」但他仍笑盈盈推開後門咖啡鈴鈴啷啷的玻璃門,長髮晃浪、身形搖擺,先點一杯咖啡,再抽開我面前的椅子坐下來。他暢談閱讀《崩麗絲味》書稿的心得,「我讀到的是……」、「會給我這樣的感覺……」。
書封初稿成形了。我問品銓能不能自己題字。不曉得為什麼當初我會這樣神來一筆。我已經快十年沒有寫書法了。也許是天雷擊中了我,要讓我把這即將在我生命中澈底消失的才藝做最後一次的發揮,寫出最後一次的代表作。然後,就可以澈底忘記書法。
品銓答應了。他是上天派來的使者。於是,我買了墨筆,在那一個下午來到了後門咖啡。我展開了空白筆記紙,揮了幾筆,覺得味道不臧,又一個心念電閃,洽店長要了一整疊印著「後門咖啡」的餐巾紙,用空白的那一面,凝心如凝冰地揮毫起來。
那是一個很美的下午,我一個字、一個字燃燒著童年時鍛鍊、成年後毀滅的技藝。潔白的紙上一次次彰顯「崩」、「麗」、「絲」、「味」四個字上下左右的組合,它們在每個版本間依偎著彼此移動,像定時被水流拖起漂浮,稍稍移動後墜回原位的鵝卵石。對後門咖啡的記憶就像時間的大水沖刷的河床,每次都消失一點點,這四顆鵝卵石卻每每在水體之中轉動,轉動完又穩穩壓住記憶的紙角。那個下午的氣味,光影,店裡人的形貌,店外人的掠影,帆布沙發雅座散發的布與肉的芬芳,布表的咖啡漬,桌邊溼透的正方形杯墊卡紙。
可是,還是第一張最好。幾個小時過了,店長親切地跟我說他們要關店了,我才從一整桌撇捺了「崩麗絲味」四個字的餐巾紙中醒悟過來。閉上眼睛,緊緊從上而下掃一次,還是第一張最好。我用手機拍了字給品銓。封面非常美。
《崩麗絲味》順利出版,後門咖啡變成了流星。又過了幾年,後來,品銓也變成流星。
大概是因為他們吧,因為後門咖啡和品銓,我的記憶就一直把《崩麗絲味》的出版印象往回拉,往更早的、更無有憂傷的時光中拉過去,固定住。是以我雖然記得每個細節,感覺它卻退得愈來愈遠。永遠在,不泛黃,反而日子很亮──做為一種生命綁著浮球出海後,永遠的標定。●
林佑軒
寫作者、翻譯人。臺灣大學畢業,巴黎第八大學文學創作碩士修業中。
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臺北文學獎小說首獎、臺大文學獎小說首獎等項,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七年級小說金典》、《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等集,並獲二○一四年文化部藝術新秀。現定期為《聯合文學》、《幼獅文藝》執筆法語圈藝文訊息。著作兩種:小說集《崩麗絲味》(九歌,二○一四)、長篇小說《冰裂紋》(尖端,二○一七)。譯作一種:《大聲說幹的女孩》(聯合文學,二○一九)。有個人網站:請點我。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