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林佑軒》崩麗絲味

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也才2014年。有很多更久以前的記憶卻似乎昨天才擁有──2012年的秋天走進成功嶺,2013年在澳洲遨遊等,凡此種種都是。可是,我們量度時光的近遠,從來不是像用手拂過塑膠尺的邊緣,一公分一公分那樣嚴格、清淡、客觀。我們對時光的感知,比較像是小時候玩的那種多彩彈簧,它自動上下、上下著樓梯,在展開的一瞬間,坦裸出斑斕的花紋。

2014年,出第一本書《崩麗絲味》的回憶,好像很久很久了。像有一雙手從記憶的櫃格中將它抽了出來,往後放、再往後放。

不是應該宛如昨天嗎?就跟大多數的寫作者日後撰寫回憶錄時提到的那樣。他乘著他第一本書的翅膀──我想像一本大大的書俯低了身子、愛憐滿滿地垂著頭,寫作者怯怯地翻身上書,跨坐它的書脊像跨坐一匹馬。騎士與他第一匹馬的夥伴關係正如寫作者與第一本書的夥伴關係,你還不曉得怎麼掌握牠,牠已經來到你的眼前──飛進了文學的地界。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就好像昨天一樣,我收到了最後一間出版社的回信。那位偉大的編輯說,你幾號幾號有空嗎?我們必須聊聊。」作家在他死後出版的回憶錄裡寫到。「我的第一本書初版第一本送到了我的手上。它還是熱的,印刷廠的餘溫。於是我希望,所有的書店都能有書的保溫裝置,陳列架下是溫文儒雅、近近遠遠燉著的炭火,這樣一來,每位讀者手上的書都是熱的。」另一位作家對著電台的麥克風說。

也像第一個孩子,每段成長過程都烙印心中;直到孩子自己也放飛了孩子,作家仍記得如今盛年或初老的孩子,當初躺在羊水中的模樣。

可是,我的記憶不斷後退。後退,不是模糊、遺忘。用心想,仍如臨眼前。我與它的距離卻不斷擴張,超過了客觀的時間:5年。彷彿是20年前的事。

仔細思量。發現,我第一本書的記憶,它透明的鋼骨,原以為是永恆而堅硬的鑽石,日後,卻發現它們是更纖細、更淡薄,放在手上變化進指紋中的冰,遇到人生的大熱,就化成憂傷,向心靈的土中隱遁、天上蒸發。

我在後門咖啡都點玄米抹茶冰拿鐵;蘇品銓的綽號也跟冰有關。

當時的後門咖啡蔚為台大大後方一盛景。可以說是,在時間的閃光中乍明乍滅的,當代的春風得意樓。因為是一間理念清晰的咖啡廳,許多的文化活動在此走馬燈般旋轉。匯集進來,散播出去;思想進來,行動出去。柚木書架上陳列著台灣文學的作品,擦得乾乾淨淨的同樣木料的小圓桌上,兩人對坐討論著如何起造國家。

那是2014年,種種運動繁榮,盼望一個更美好社會的集體意念到達了高峰,我在這一切的美滿中摔傷了腿,一瘸一拐硬氣著自己搭捷運去急診,遇見了時任住院醫師的高中同學,疼痛中還是笑鬧一番。9月,我開始天天用拐杖拄著自己,往後門咖啡報到。沒人時,就坐靠外最大張的四人桌;人多時,就坐內側正對直登天花板的台灣文學書冊的兩人圓木桌。也寫稿,也讀法文。

我就是在那裡等蘇品銓的。不,這樣說倒有點反客為主,因為正是蘇品銓第一次帶我來到後門咖啡。這裡也聚集著他中文系與社會所的朋友,他們深深連結著議題與土地。許多人在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已經互相側身說借過、說不好意思了無數次,從來沒聊過。有些人就是這樣,生命中看見了無數次,眼耳鼻嘴身量髮色的形象鮮明,心中有隱隱的敬意與敵意,從來沒有機緣說一句話。蘇品銓帶我來到後門咖啡,讓我有機會將這些空心的人形非常立體、非常深邃地塗滿了。之後就成為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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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蘇品銓是為了要跟我討論《崩麗絲味》的書封,才帶我來後門咖啡的。我很早就跟編輯聊到我想請蘇品銓設計封面。他當時已經是人文社會書封界的超新星,那幾年出版的相關書籍,尤其前衛、群學等出版社,很多都有他清透慧亮的手筆。《崩麗絲味》作為一本色相華麗的書,其實與他昔日的風格微有不同。記得我還跟他開了玩笑:「拙作的封面,該不會也是群學風格?」但他仍笑盈盈推開後門咖啡鈴鈴啷啷的玻璃門,長髮晃浪、身形搖擺,先點一杯咖啡,再抽開我面前的椅子坐下來。他暢談閱讀《崩麗絲味》書稿的心得,「我讀到的是……」、「會給我這樣的感覺……」。

書封初稿成形了。我問品銓能不能自己題字。不曉得為什麼當初我會這樣神來一筆。我已經快十年沒有寫書法了。也許是天雷擊中了我,要讓我把這即將在我生命中澈底消失的才藝做最後一次的發揮,寫出最後一次的代表作。然後,就可以澈底忘記書法。

品銓答應了。他是上天派來的使者。於是,我買了墨筆,在那一個下午來到了後門咖啡。我展開了空白筆記紙,揮了幾筆,覺得味道不臧,又一個心念電閃,洽店長要了一整疊印著「後門咖啡」的餐巾紙,用空白的那一面,凝心如凝冰地揮毫起來。

那是一個很美的下午,我一個字、一個字燃燒著童年時鍛鍊、成年後毀滅的技藝。潔白的紙上一次次彰顯「崩」、「麗」、「絲」、「味」四個字上下左右的組合,它們在每個版本間依偎著彼此移動,像定時被水流拖起漂浮,稍稍移動後墜回原位的鵝卵石。對後門咖啡的記憶就像時間的大水沖刷的河床,每次都消失一點點,這四顆鵝卵石卻每每在水體之中轉動,轉動完又穩穩壓住記憶的紙角。那個下午的氣味,光影,店裡人的形貌,店外人的掠影,帆布沙發雅座散發的布與肉的芬芳,布表的咖啡漬,桌邊溼透的正方形杯墊卡紙。

可是,還是第一張最好。幾個小時過了,店長親切地跟我說他們要關店了,我才從一整桌撇捺了「崩麗絲味」四個字的餐巾紙中醒悟過來。閉上眼睛,緊緊從上而下掃一次,還是第一張最好。我用手機拍了字給品銓。封面非常美。

《崩麗絲味》順利出版,後門咖啡變成了流星。又過了幾年,後來,品銓也變成流星。

大概是因為他們吧,因為後門咖啡和品銓,我的記憶就一直把《崩麗絲味》的出版印象往回拉,往更早的、更無有憂傷的時光中拉過去,固定住。是以我雖然記得每個細節,感覺它卻退得愈來愈遠。永遠在,不泛黃,反而日子很亮──做為一種生命綁著浮球出海後,永遠的標定。


林佑軒
寫作者、翻譯人。臺灣大學畢業,巴黎第八大學文學創作碩士修業中。
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臺北文學獎小說首獎、臺大文學獎小說首獎等項,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七年級小說金典》、《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等集,並獲二○一四年文化部藝術新秀。現定期為《聯合文學》、《幼獅文藝》執筆法語圈藝文訊息。著作兩種:小說集《崩麗絲味》(九歌,二○一四)、長篇小說《冰裂紋》(尖端,二○一七)。譯作一種:《大聲說幹的女孩》(聯合文學,二○一九)。有個人網站:請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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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4 10:00
專訪》對亡國感與歷史真相缺席的凝視:訪駱以軍《明朝》與陳雪《無父之城》

文壇重量級小說家陳雪及駱以軍與鏡文學簽約的消息傳出後,在出版業引起陣陣漣漪,多數人對定期支薪的合約形式及意義感到好奇,關於此議題,Openbook另一篇專訪〈報導》在未來真正到來前,我們都在摸索出路:鏡文學讓寫作變成職人的專業〉已有詳盡討論。另有部分論者則憂心,與強調影視授權、IP經營為核心的鏡文學合作,是否代表兩位純文學作家向大眾市場靠攏?兩人日後的創作是否會有所影響?

無獨有偶,兩位作家加入鏡文學後端出的第一部作品,都做了與過去不同的嘗試,駱以軍寫了科幻小說,陳雪則交出懸疑偵探小說。他們是如何持續不斷地改變、實驗、挑戰、進化,又想透過新書說些什麼?Openbook閱讀誌邀請駱以軍與陳雪分別聊聊他們的新書,以及一路走來的創作觀,也針對上述疑慮有所回應。

▇明朝:用科幻銜接南明與台灣的亡國感

駱以軍說,《明朝》的創作動機其實與前陣子很紅的芒果乾(亡國感)有關,「這是我的夢外之悲」。對於他這樣一個外省第二代來說,事實上對於中共的文攻武嚇、航空母艦,比本省人更加恐懼,因為他們的父輩正是被中共「滅團了」,才來到台灣。「對本省人來說,外省人是令人賭爛的媽的侵略者,但外省第一代的記憶是,四十萬國民黨真的就被剿滅,那是很深層的恐懼。」而如今,這種對中共的情感,他幾乎會在各種場合感受到,不同世代同樣表現出對於中共會打過來的焦慮。駱以軍認為,很多人對台灣的觀感就像南明給後世的印象:執政者昏庸、僵化官僚體系,面對強大的北方,彷彿隨時都會滅亡。

駱以軍認為這座島嶼「充滿由上一次滅絕承繼下來的內在結構性的自毀性格」,人們打壓異己,缺乏文明創造的想像力,正如浮現於《儒林外史》或者《金瓶梅》,呈現的一種「形上話語失能」,只為了一種用過就丟的目的性,卻讓整個社會充滿浮動的焦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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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乾,諧音「亡國感」,近日已是熱搜的議題

在這種見證中產生了創造的必須,駱以軍說,「《明朝》背後的思維是一套『創造論』,後面有一個重大的悲傷與悲憫。」駱以軍書寫《明朝》想探問的是:「如果現有的文明必然即將覆滅,要怎麼將它捆包、投擲出去?寄一封email,要寄給誰?怎麼傳輸出去?」他認為,這種在悲傷情感背後的覆滅感,是這個島上集體的擔憂,不只是可能的戰爭,而是對於這個島來說,這個世界、這個文明「究竟意味著怎樣的追憶似水年華?」

▇無父之城:用懸疑描繪真相的缺席

駱以軍將對逝水年華的凝視投射到了太空,而陳雪則換個方式說這座島的故事。2015年完成《摩天大樓》後,陳雪持續進行「空間三部曲」計畫,從大樓、小鎮,再來是小島,《無父之城》的小鎮是第二部,全系列真正想寫的是台灣歷史的縮影。

從去年獲得國藝會補助後,陳雪就一直在想,小鎮裡可以放什麼?她閱讀了大量台灣的歷史資料,希望這複雜的歷史地層可以投影在某個角色身上。書名中的「無父」,意味著台灣長期以來的歷史定位及其導致的政治問題,陳雪讓這一切成為小說的隱喻與背景。陳雪的小說時常討論原生家庭對故事中人物的影響,但這次不只是家庭,她想隱喻的是「故鄉,或是整個家國的問題」。

這一切都與她的伴侶早餐人有關。「阿早的爺爺就是政治犯,被關10年,因為年紀大,已經去世20年了。」陳雪在閱讀白色恐怖資料時發現,那時有非常多人瞬間就失去了父親,就如早餐人的爸爸在年輕時遭遇父親的牢獄十年,這個父親不在場的空白時間影響了整個家族。白色恐怖的集體創傷,正是時間跨度數十年的《無父之城》的背景,「家庭裡的親人失蹤了、死了、被抓了,而台灣就在這樣的集體氛圍中走到了現在。」

「無父」的創傷形成了歷史的迷霧,因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家屬並不敢問、不敢去觸碰,「所以早餐人什麼都不知道」。陳雪把這無法觸碰的狀態放進小說裡,小說以懸疑形式舖排缺席的真相,正如每個人都只能揣想親人缺席的時光,《無父之城》描繪了真相缺席後,當事人、家屬及其後代所受到的影響。

在《無父之城》的故事裡,有個女孩失蹤了,陳雪描述小說劇情時,提及與背景之間的關聯:「女孩失蹤與無父相似之處在於,家庭內的一個重要成員消失了,我們會怎樣面對這件事?」陳雪將「事件發生後,故事中的人如何存活」作為說故事的方法。

「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是去找他呢,還是逃避它,還是遺忘呢?這個尋找、逃避、遺忘,都會改變這些人。」陳雪表示,《無父之城》是個「其後」的故事。它能夠引起讀者共鳴之處在於,人大部分都是經歷過創傷的,總是處在事件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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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陳雪

▇創作,需要重裝的資源後盾

陳雪將偵探小說必備的懸疑感、尋找真相的努力,轉化成辯證真相與虛構的關聯,「小說就是一種虛構的文體,如果是用創作來呈現真實,就必然要虛構。要怎麼既虛構又真實,這其實是我在小說中最想討論的。」因此《無父之城》這部長篇小說中,容納了大量異質的文體,自白、日記、小傳、主角的日記、以及主角的小說。懸疑感的成功製造,也來自陳雪使用非全知的方式描寫,「我沒有設定結局一定是什麼,我想要一步一步跟著他們的命運走,看到最後會怎麼樣。」

陳雪坦言,這樣的寫法是比較困難的,常常寫著寫著,就覺得自己為何要這樣折磨自己。她希望讀的人也保持這樣不知道答案的狀態。

為了創作認真做過功課(看影劇)的陳雪說,「我對懸疑、犯罪小說有個核心想法:死亡、謀殺或誤殺不會輕易發生。死亡總是在一個很奇怪的、每件事都被推到臨界點的時刻才會發生。」這是最容易觀察人性的時刻。

因此,《無父之城》在陳雪的刻意營造下,不管是作家、讀者或書中角色,都成為了偵探,「我們都在尋找一個人,一個答案、真相。」這是她在新書中另一件想探索的事,「我想寫一個像我這樣的角色,對她來說,寫小說是非常重要的,讓讀者看到主角寫的短篇小說,以及在她的虛構人生裡,經歷的事情、語言的不同。我想用寫小說來模擬這個狀態。」陳雪覺得,與其用抽象語言探討小說是什麼,不如直接把千錘百鍊的小說拿出來,更是有力的證明。

身為小說創作者,兩位作家在講述自己的小說時,都展露出對於這個文體獨特的觀點,更是深深地將自己的生命與小說結合在一起了。駱以軍描述,寫作《明朝》時經歷最有趣的,是一種光暗互相對峙,「鬥彩」的模式,「一種陰陽兩極的對尬,一半是皇帝們的變態,另一邊卻長出徐渭、《陶庵夢憶》,《桃花扇》,一種光爆,宇宙等級的自由。為什麼這麼低級的明朝,卻會長出讓你眼瞎目盲、美不可言的徐渭的水墨、狂草?」駱以軍說,小說中敘事者讓他的機械男孩,AI機器人腦中同時處理的,也正是他想寫的:「最暗黑的大數據,卻可能長出最妖異的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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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駱以軍

而小說對於陳雪來說,則是對人生改變的可能:「如果女主角汪夢蘭可以寫出這些小說,那麼她的人生會因為這些小說而改變。本來已經快要荒敗的人生,可以透過每一次的創造,讓她自己慢慢的好像被拼湊起來。我覺得這是我想要展現文學的力量。」問陳雪究竟小說對她是什麼?「就是創造。」她眼神閃閃發亮。陳雪說虛構的力量是很獨特的,寫小說時,好像身邊多了很多人。「有一個人因自己的創造而誕生在這個宇宙當中,」小說家滿臉幸福地說,「身為一個小說家真是太美好了。」

【延伸閱讀】在未來真正到來前,我們都在摸索出路:鏡文學讓寫作變成職人的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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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
作者:駱以軍
出版:鏡文學
定價:46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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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父之城
作者:陳雪 
出版:鏡文學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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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純昌(台灣大學台文所博士生)
2019-10-22 20:52
報導》在未來真正到來前,我們都在摸索出路:鏡文學讓寫作變成職人的專業

近幾年IP產業成為熱門關鍵字,鏡文學是積極推動影視授權的推手之一。在「全版權營運平台」的定位下,鏡文學以產業的視野與規模,串連從文學到影視作品的產銷鏈。

鏡文學成立以來,積極網羅各方好手,嶄露在文學上的野心,已簽約的作家包括伊格言、成英姝、陳思宏、吳曉樂、吳億偉、張國立,而長年在印刻出版發表作品的駱以軍、陳雪的加入,更是備受矚目。就在各方嚴陣以待,觀望著來勢洶洶的鏡文學將對出版及創作生態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時,原在鏡文學網路平台連載的《巨蛋》,近日授權由印刻出版。令人好奇,鏡文學在創生與出版的規畫上究竟如何定位?與作家之間又有什麼樣的火花?

▋靈活的「全版權」公司

談到與傳統出版產業的競合關係,鏡文學副總編輯鄭建宗表示,鏡文學一直與其他出版社保持合作,譬如先前授權時報出版《祈路之夏》、《勇者不再》、《我們不能是朋友》等,鏡文學與出版公司不只是競爭、挖角的關係,也是出版路上的戰友。他強調鏡文學作為「全版權」公司的靈活度,不只在簽約、行銷、與外部公司合作等模式上,即使在文本創作與出版的這個環節,運作原則也迥異於傳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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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文學副總編 鄭建宗

鄭建宗說,過去的出版模式是把改編的相關權利與書本綁在一起,但出版社通常不會觸碰改編的部分。而鏡文學平台上的作品則不一定會先出版書籍,甚至可能直接跳過出書的程序,在出版前就已售出影視版權。他指出,出版只是鏡文學面對市場的方式之一,他們不只在意作品有沒有人讀,也著重改編後的影視作品是否能吸引更多觀眾,而他相信這可以反過來帶動出版產業。

yin_ke_ju_dan_feng_mian_.jpg除了以影視IP推廣為核心,而非以出版為第一目的的本質上差異之外,鄭建宗也坦言,鏡文學雖有出版部門,但簽約作家及作品數量龐大,難以面面俱到地為每一本書規畫出版機會。「我們會評估作品的屬性,選擇與不同出版社合作。譬如這次《巨蛋》授權印刻出版,便是認為作者祁立峰與印刻出版的屬性符合,一加一能夠大於二。」

那麼,鏡文學如何規劃作品以何種形式面對市場?什麼情況下會將出版擺在第一?鄭建宗說明,判斷基準仍是在讀者。「知名度較高的作家會優先考量出版,這可能是讀者最先認識這部作品最好的方法。例如陳雪和駱以軍是知名作家,他們在創作與銷售上都有能量,有紙本(出書)這件事,可以讓作品更穩定,讓大家更認識。」

▋單一作品約及作者約

鏡文學與作家的合作模式,可粗略區分為兩種:合約內容僅限單一作品的作品約,以及作者約。而作者約,又分成完稿付與月付。「有些人適合單本經營,有些人適合把他簽下來。」這樣的差異如何取捨判定?鄭建宗表示,主要還是考量作者的創作潛力與創作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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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家Blue流的作品

「我們喜歡跟創作能量很足,有更多可能性的作家合作。」假若是產量不高、十年磨一劍的創作者,可能就以作品約為主。不過這都只是大原則,「每位作家的狀況不一,他們也會有自己的考量,也是有創作能量豐沛,卻無法簽作者約的情況。」

作者約的具體內容是什麼?鄭建宗表示與每一位作者的每一份合約都是協議出來的,簽約的商業條件各不相同,但大致不外乎「把作家簽下來,幾年之內,小說作品要給我們。」以駱以軍與陳雪兩位作家為例,鏡文學會固定支付月薪,兩位作家則承諾一年交出一部作品。

又譬如,鏡文學也簽了插畫家Blue流的經紀約,「我們內部有經紀人,我們也會協助安排工作。」從知名服飾品牌的聯名到衛福部的文宣,甚至是MV、動畫,將插畫家推介給各個單位。

在作家總是苦哈哈,單靠文學創作難以維生的現實條件下,「支領月薪」為創作舖墊了安穩的基礎。談及簽訂作者約對作家生活的影響,鄭建宗滿懷信心道:「我們不是慈善事業,可是我們存在的目的確實是讓多數的作家、有潛力的作品擁有更多變現的機會。通常作家不懂銷售,不熟悉商業模式,鏡文學有很多產業裡的人,包括編劇部、業務部,我們努力的目標就是讓自己獲利,因為我們的獲利就是作家的獲利。」

與鏡文學簽下作者約,9月同時推出新作的駱以軍和陳雪,對這點的感受特別深刻。

駱以軍回顧自己與鏡文學簽約,是在董成瑜擔任《壹週刊》副總編輯時種下的緣。當年董成瑜找他寫專欄,「護了我寫了十年,相較於台灣這個時代的創作者,我真的幸運。」那段時間,駱以軍交出長篇鉅作《西夏旅館》。後來專欄取消,駱以軍為了生計,接下許多講座、活動和評審工作,因為過度操勞,健康亮起紅燈。「我的身體就爆掉了,幾乎每年進醫院動很大的手術,前年心肌梗塞,今年則是嚴重的糖尿病。」

鏡文學成立後,總編輯董成瑜再度與駱以軍合作,在作者約的制度下,每個月能有固定的收入,駱以軍又開始能穩定創作。「對我而言,當然是他媽觀世音菩薩再度降臨,對一個寫小說的而言,能有比這更童話的嗎?他願意一個月一筆生活費,像月薪,你不用倉倉皇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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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駱以軍

對駱以軍來說,在原本的身體狀況與寫作的節奏下,可能需要5年才能交出下一部長篇小說,但鏡文學的合約規定是:一年必須寫一本。這項要求會不會太艱難?

鏡文學並不會每個月催稿,出版社給予作家的空間相當大,也並沒有嚴厲的要求。或許現實的荊棘一經斬除,創作路上即可暢通無阻,駱以軍信心滿滿地認為,要滿足契約上規定的一年寫出一部小說,對他來說一點都不是難事。他將自己比喻成職業運動員,必須對收到的酬勞作出交代,他甚至感嘆說,如果這件事早來十年該有多好。

陳雪的新作《無父之城》是由鏡文學的編輯部與出版部兩隊人馬聯手合作,「鏡文學人力滿充足的,也沒有因為小說最終要影視化就忽略作品本身的內容。他們有專職的人把編輯工作做得很好,也有相當的人力,把行銷這本書的各個層面做好。」陳雪認為,這與她過去和其他出版社合作的經驗很不相同。傳統出版社人力吃緊,每位編輯要身兼宣傳、行銷、業務甚至社群小編,實在難以全面兼顧。

▋寫作是種專業,作家以職人態度面對工作

相較於創作本身所含帶的自由想像空間,「簽約」的形式難免引發是否最終須向商業靠攏、為五斗米折腰的疑慮。問及成為簽約作家對創作的影響?駱以軍堅定地說:「你們可以看《明朝》,我不覺得有誰能說這不是純文學。」他再度以職業運動員譬喻,表明自己在技術上的操練已經爐火純青。他反過來安撫讀者不用擔心、不需疑慮,「我做為一個純文學創作者,沒有覺得這件事(與鏡文學簽約)有任何船跟船之間的擦撞。」

駱以軍直率地說明,與鏡文學的合作是互相、對等的,「如果他們不愛惜我,我就停掉。這不是講帥的,是真的。」甚至,他希望作為表率,能激發台灣創作者得到更多重視與資源。「如果連駱以軍這樣重武裝的名字,都可以成功過渡成某種文化品牌,加以推廣,為什麼不可以呢?」他期許著台灣能長出自己的生態系,投擲到未來,為年輕創作者走出一條路徑。

陳雪則自陳「我是雙子座,我本來就喜歡改變文體、改變行文方式、語言風格,這是我的興趣,我覺得我沒有固定的文體。」她表示與鏡文學簽約時並沒有被限制創作方向,「我是什麼樣的作家,出版社是知道的,他們並沒有暗示我要變成東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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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陳雪

在創作《無父之城》時,陳雪主動加入了「懸疑、解謎」,「這是我能夠做的,讓它有一個元素是更可以被閱讀的,但是我也沒有因此把它變成完全的類型小說。我覺得,可以寫類型小說的人很多,鏡文學找我也不是要我們寫類型小說,而是想把文學最大化。」陳雪指出,自己的強項是說故事,而鏡文學的核心是IP的推動、經營,「這樣的搭配蠻好的,能夠吸引一些本來的文學讀者跟非文學讀者,這對台灣文學也是好的。」

不管是駱以軍或陳雪,兩人不約而同都提到台灣環境對於作家的不利。陳雪表示,自己從2002年開始專職寫作,為了寫小說,除了拿補助外,還要做各種工作,當評審、接演講,甚至當影子寫手,才能養活自己,寫作只能在工作之餘的時間,對身體與健康有很大的損害。陳雪認為,這其實是一整代寫作者的共同經驗,「我覺得台灣寫作者真的很悲催。」

也因此,兩位作家對於與鏡文學的合作都充滿信心。駱以軍舉佛羅倫斯與文藝復興時期為例,他認為台灣若不自己長成一個多元、商業蓬勃的形式,最後大家就只能在文青的幻覺中,吃泡麵,最後餓死。他認為,台灣有一批非常好的小說家,可惜沒有被影視圈看到。這些小說做到了「感覺的發明」,在彷彿針尖前端的蕊上,做各種妖幻的變貌和展開。

陳雪則指出,台灣的小說家其實很強,這是她出國開會得到的感想。但是台灣注重文學名聲,這反而成了作家的雙面刃,「作家好像不能談錢,連拿演講費都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只是回到原來的狀態,寫作就是專業的事情,以職人的態度面對我們的工作,不用低聲下氣,還怕讓人覺得你很在意錢。」陳雪說,但作家就真的很窮啊。

「希望大家對作家能合理看待,這是一份專業,作家付出了專業的時間。」陳雪期許與鏡文學的簽約合作,能促使台灣的環境更健全、正常,讓更多寫作者能發揮所長。「我們可以不用賣命寫作,可以健康寫作,不用變成悲慘的人。讓年輕人看到我們做起來,看到寫作者的尊嚴是能夠被好好對待的。寫作者可以有機會讓作品實現,不管是在讀者、銷量,甚至是整個作品的價值。」

總結與鏡文學合作的影響,陳雪與駱以軍有相似的看法:「至少在我們關鍵的,剩下十幾、二十年的寫作時間中,可以好好地寫長篇小說,這就是滿大的幫助。」在與鏡文學簽約之後,陳雪與駱以軍都推掉了不少外務,專心創作,在生活有所保障下,期待發揮更大的創作能量。

【延伸閱讀】對亡國感與歷史真相缺席的凝視:訪駱以軍《明朝》與陳雪《無父之城》zhu_tu_ding_gao_1200x650.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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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
作者:駱以軍
出版:鏡文學
定價:4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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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父之城
作者:陳雪 
出版:鏡文學
定價:4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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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純昌(台灣大學台文所博士生)
2019-10-22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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