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孩子們參與營業的公益商店:五味屋與豐田の冊所
以採訪者的身分進入到「豐田の冊所」,對我而言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奇妙的原因在於,「豐田の冊所」是在全村僅有3500個居民的偏鄉,由豐田的孩子們,利用社區閒置空間,為人口稀疏的農村所成立的小書店,而過去我正好曾經是五味屋創始的孩子之一,卻以採訪者的身分,回到這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所在。今年,五味屋在豐田地區已邁入第10年,當年15歲的我,今天也已經退伍,並留在豐田工作。
可能許多人會疑惑,「豐田の冊所」究竟是一家什麼樣的書店?而「五味屋」又是什麼樣的二手商店?這必須要先從2008年成立五味屋說起,而其中的緣由,又得追溯到1995年的一場霸凌。
▉源自一場霸凌事件的青少年服務隊
1995年,一對夫妻帶著4個孩子移居豐田,開了一間早餐店營生。故事總是這樣,轉學來的孩子面臨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同學,以及陌生的惡意。
那天,夫妻在家等著兒女放學,卻見到兒子牽著女兒哭哭啼啼走了回來。先生急問:「發生什麼事?」原來,學生們看到新同學,在放學路上拿石頭扔這對兄妹。了解原委後的父親怒不可遏,帶著兒子想去跟對方家長「討個說法」。
進到第一個欺負兒子的同學家,那孩子瑟縮地隔著紗網,說自己的父母不在家,阿公在休息;到第二個同學家,那孩子同樣畏懼地躲在家裡,只有耳背的阿公拄著拐杖道歉;第三個同學家,只有孩子一個人孤伶無助地站在家中陰暗的客廳……
最後,那父親牽著自己兒子的手,沉默地看著如同前面3個孩子般顫抖著身子,在昏暗狹仄的家屋中忍著恐懼的第4個孩子。那父親突然開口:「餓不餓?」他說:「叔叔家裡開早餐店,要不要來吃東西?」
自此之後,這名父親及另外3個家庭,在假日時便固定帶著一群豐田的孩子們,在他的早餐店用餐,帶他們寫作業。漸漸地,這些家長開始帶孩子整理社區、去獨居長輩的家,甚至颱風過後跟其他孩子一同扶正路樹、清掃落葉、疏通水溝,維護社區的街道。
這就是壽豐鄉第一屆青少年服務隊的起源。
青少年服務隊自1996年成立,持續至2008年,後由東華大學環境學院及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教授顧瑜君協助轉型,正式成立二手公益商店「五味屋」,主要由豐田的孩子負責經營管理。
▉比你想像還要黑心的商店:五味屋
我還記得高一時,跟著同伴還有村子裡的哥哥姊姊、弟弟妹妹們,第一次看到五味屋那棟破敗建築的情景。顧老師告訴我們,這棟空間以後歸我們這些孩子們管了,問我們想拿它來做什麼?
這件事難倒了我們這群國、高中的孩子。「這個空間可以做什麼?」我們想過網咖、跆拳道館、旅店、小賣店,雜七雜八、什麼都有人提。但是這群孩子最後還是抵不過「利慾薰心」──決定開一間二手商店。
為何是二手商店?因為當時我們想:「拿別人捐的物資,再轉手賣給別人,這麼好賺的無本生意,為什麼不這麼幹呢?」於是一群孩子鬧哄哄地在顧老師的帶領下,正式成立了五味屋──由孩子經營的二手公益商店。
一開始,孩子需要幫忙布置商店、分類物資,假日的時候還要一起完成作業。到後來,孩子們要自行安排自己的寒、暑假作業,甚至老師還依照每個人的興趣,給予不同的內容,讓大家能互相在五味屋裡學習更多。
但為何是黑店呢?因為雖然販售二手貨,能得到等值的回饋,但我們更希望能「賺取」人與人的關係,讓這個人,成為我們的老師、朋友,甚至是五味屋的一份子。跟我們買東西,我們收你這麼多,這不是黑店是什麼?
▉教育大逃亡:一間詭異的書店
像這樣一個「陰險」的團隊,2008年會選在偏僻的破爛屋裡開二手公益商店,已經夠令人匪夷所思了,2015年還宣示要在僅僅3500人、鳥不生蛋的小村開一家名叫「豐田の冊所」的書店,是又再發什麼瘋呢?
團隊的成員李珊,顯然經常碰到許多人這麼問。她說:「這間書店,不是書店。又或者說,它其實是一個平台、一個圖書館,甚至是對教育體制的一場『大逃亡』。」
豐田の冊所,完完全全是為孩子們而設,就連命名,也是孩子們討論後,決定用詼諧的「冊/廁所」,因為他們喜歡、他們高興。
走進冊所,你會發現從門口招牌到內部陳設,都迥異於以往認知的書店,甚至可以「怪異」形容。例如招牌是上千根鐵釘所釘製而成;書架也五花八門,有些是孩子們自製、有些是他人捐贈。書店童書區的陳列,也完全依照孩子自己的「章法」來分類,常讓人摸不著頭緒。
問及這些書的分類邏輯究竟為何?李珊說:「冊所最大的意義,不在於經營一間書店,而是在於教育──傳遞知識。」她不斷強調,所謂的教育,不是一群大人來教他們知識,而是告訴他們「獲得知識的方法」,以及讓他們在廣袤且各式各樣的領域中,找到自己的興趣、喜好。
「因為,孩子遠比我們想像來得聰明,告訴他們如何探索這個世界,遠比在教室寫黑板更為有用;激發起他們的好奇心,讓他們有自主學習的興趣,便是這間書店存在的原因。」
書籍分類的怪異,從牆上張貼的一紙公告可看出,都是由孩子們自己決定哪些圖書適合高、中、低年級。為了分類這些書,孩子「被迫」得翻開書本、認識內容,且往往一不小心,就「陷進」書裡面去了。「有些原本討厭閱讀的孩子,為了分類,會不知不覺就入迷地看了起來,忘了分類的工作。」李珊說,這大概是工作中最美妙的時刻,常常到了傍晚,卻還有大半的書沒動過,只有孩子們靜靜地翻著書頁。偶爾會有孩子回神,想起這本書該分去哪一類,一恍神,又掉進去書本裡頭。
更有趣是,這些孩子分類時還常常吵起來。例如有一回,孩子們拿到幾米的繪本,他們開始困惑:「繪本都是給小孩看的吧?這本怎麼怪怪的呢?」於是他們開始爭論不休,有的說:「因為幾米的書拍過電影,所以應該是成人的吧。」有的說:「它是繪本,就是給小孩看的,旁邊字很多的才是給大人的。」那字很多的繪本呢?到底又是給孩子看的,還是給大人看的?……
冊所就是這樣,偶爾靜謐、偶爾吵鬧。這個孩子自創的分類系統,反而幫助他們在廣大書海中,以自己親身所見、所接觸的,建立起他們對書世界的認知,而不再如誠品、金石堂等書店,以社會、科學、藝術、哲學、人文歷史等等做劃分。孩子的書本分類只有幾歲孩子可以看得懂的、幾歲孩子看不懂的,以及大人看的、小孩看的書。
▉比你想像還要黑心的書店:豐田の冊所
俗話說,「買得起的東西都不算貴」。在冊所,想買一本書,他們或許還不願意賣你。因為冊所是屬於孩子的,若是孩子們想看的書、喜歡的書,他們是怎樣都不肯割愛。「但是你可以借!」
李珊說,相較於買賣,他們更在意的是書的流動。如果每一本書都代表一個知識,那麼讓它們流動到世界各地,才會比放在書店,或客人買回家放進書房,來得更為有用,這也正是冊所「四腳書櫥」的概念。
所謂「四腳書櫥」,是將許多熱門、經典的書籍列為拒絕販售,只提供借閱使用,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免費借閱──在冊所,並不把金錢做為等值兌換的籌碼,而是把教育和偏鄉的扶持,放在天平的另一端。因此,他們更期望的是,讓這些有價值的童書,不是直接銷售獲取經濟利益,而是流動到需要它們的地方,讓每本書不斷地產生對話與溫度,知識便能流通在每個個體之間。
冊所的黑,還不只於此,更在於他們建立一間書店的野心,以及定位。說是書店,但收藏對象不僅是書本,甚至擴及了人、村落,乃至整個世界。這源自豐田の冊所通過「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場域,對偏鄉教育有著核心的思考──當教育制度對偏鄉孩子不公平的時候,我們該給他們什麼?當教育階級越來越與財富階級劃上等號時,偏鄉的孩子還能透過教育翻轉階級嗎?
這是一個大哉問。但我們想致力給孩子們一場不一樣的教育,冊所便是其重中之重。豐田以「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場域,將整個豐田變成孩子們的學習空間──如果豐田的3個農村是一所超級大的學校,那麼冊所就是這間學校的「圖書館」,而村民們各個也都是老師,連花草樹木也處處蘊含知識。
實際上,豐田の冊所也的確邀請社區中的農業達人、生物達人、社區達人、故事媽媽、新住民、耆老等,來冊所替孩子們上課。閱讀「小書」,或許仍舊無法讓豐田的孩子與都會競爭,但冊所令他們同時閱讀了一本本的「大書」。
▉讀小書、讀大書,反過來冊所也「讀」孩子
冊所的工作人員,在進入到大書、小書之前,還有一項更重要的工作──閱讀孩子。李珊說:「孩子會傳遞給你一些訊息,透過言行舉止來暗示他們的感受,表達喜惡。有時粗心的大人會忽略,或認為孩子在作怪,便加以責罵,以至於這些孩子再也不表達。」
例如,有的孩子喜歡戴耳機聽音樂,卻被大人責罵傷耳朵,或怪他們不禮貌等等。但這些話出口之前:「我們是不是能換另一種角度去想,這個孩子也許在告訴你一些事情?」李珊指出,也許是表達他對音樂的興趣和愛好;或者他受到欺負,故意戴耳機來表示對環境的拒絕?
閱讀孩子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每個工作人員都須重視孩子們的感受,並重視如何引導孩子們融入。在顧瑜君老師的帶領下,她強調工作人員要把自己當作「策展人」,亦即透過藝術的策展概念,藉由問題意識,將每個孩子都當成獨一無二的個體來對待。
如果學校是提供制式化的空間,教孩子制式化的學習,那麼冊所就是閱讀每個孩子的獨特,盡力滿足孩子們個別的特殊需求。空間會特別配合孩子,讓他們有興趣的書籍、知識,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們眼前。例如引導喜愛音樂的孩子閱讀音樂書、引導愛看漫畫的孩子從漫畫中培養美學等。
過去的教育重點是普及化、是有教無類,將知識平均傳遞給每個學生,以避免「不公平」的現象發生。然而當家庭背景、生長環境,乃至教育資源都不一樣的時候,這樣的教育究竟還公平嗎?
這也正是冊所「因材施教」的原因。從「小書」、「大書」兩種學習途徑,加上足夠的空間與寬容,讓孩子們得以「自學成材」。對冊所而言,一視同仁的教育看似平等,但把每個孩子看成獨立個體各別對待,反而才是接納每個孩子最好的方法。
▉給讀者:進冊所的建議
李珊自台大畢業後,曾在台東教過兩年的書,最後輾轉來到豐田。她覺得這裡的孩子每個都是生活藝術家,他們最擅長的就是生活。雖然生活不在學測、基測的評分項目之中,卻是整個人生最重要的分數。「我覺得我每一刻都可以從孩子們身上學習,如果硬要說我們是在教育他們,那真的不是事實,因為過程中可能我們才是受教的那一方。」
當問到能否給來到冊所的人一些建議?她思索了一下,說:「進冊所之前,或許需要有些心理準備。」她希望人們不要抱持任何期待或既有想像走進這裡,只需來感受,看看孩子們的互動、聆聽孩子們的交談,甚至仔細瀏覽孩子們上架的書──那些陳列在形狀各異的書架上的「分齡書單」。
最後,她希望提醒大家,五味屋販賣各項雜物,冊所也銷售各類書籍,但相較於同等經濟價值的兌換,他們向來索取的是另一種高昂的收入──「關係」。付出自己的「關係」,來此交朋友、學習、互動,這才是真正的互惠彼此。當然,別忘了他們始終堅持的「黑店本色」,就算你做了朋友,折扣也不會有。●
話詩》在高牆和雞蛋之間,我選擇一頭撞死──廖啟余與蔣闊宇對談
大學時我讀的是中文系,應該是大一的文學概論課,台上教授向同學們問道︰「詩歌有用嗎?文學的功效是什麼?」台下標標準準的學生回答:享受精神的富足,快感、陶冶性情。但對於那些等不到鐘聲,便從教室後門偷溜出去的「體育性」學生來說,詩歌是最沒用的東西,還不如去打一場籃球來得痛快。空蕩讓教室顯得肅殺,我循著體育學生留下來的風,偷偷溜進了圖書館,在各大經典詩選面前,有種自己比文學更加沒用的失落。
由楊牧書房舉辦的「文學與社會參與」,邀請到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東亞語言文學博士生也是詩人的廖啟余,以及同為詩人的工會秘書蔣闊宇,討論文學的有用與無用。兩位講者皆自中文系出身,無論出國深造或者進入社會,勢必都得自問:文學真的改變得了人嗎?
身處勞動現場的蔣闊宇,對文學的入世有特殊觀察,其創作《好想把你的頭抓去撞牆》,更有許多著墨。他回歸「詩言志」的傳統,認為文學可以將知識與感情的質地完整地呈現出來。知識做為一種社會動能,其背後的情感因素更是有力量的。
廖啟余問蔣:「這本詩集與你現在高度抗爭有關,還是終於抵達的日記呢?」
蔣闊宇自承,詩集前半段是公民運動與知識思考的結論,後半段談交誼與愛情,看似有些像畢業紀念冊,但實際上卻是一邊戰鬥一邊懷舊。在細細讀完整本詩集後,可發現其核心是建立在〈好想把你的頭抓去撞牆〉這首詩上。
村上春樹在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時,講了一段經典名句:「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但蔣闊宇質疑這句話是有可能做到的嗎?
這段詩句令人感到震撼,像一幅寫實風格的水彩畫,儘管顏料未乾,但也宣示著完成的命運。初入社會的詩人,面臨社會地位的轉變,學院中的修養與教育似乎在這高牆下毀滅了。這面牆是由人堆積出來的,彼此緊緊地鑲嵌,看似堅固,實則面臨高聳與碎裂之間,必須「假裝堅強」。這是一種自我對話,揭示著寫作者本身對於現實社會的理解與憤恨。
「我永遠站在雞蛋那邊?這是鬼扯──沒這麼容易好嗎!」蔣闊宇說。他舉例,如果對象是工廠人資部的員工,要解聘一個家有高齡老母,下有5個兒子念國小的勞工,在雞蛋與高牆之間,你能站在弱者邊嗎?我們沒有好選擇,乾脆一頭撞死在牆上算了。在如此絕望的現代社會下,文學還有什麼功效呢?甚至是詩,它真的能安慰人、拯救人嗎?
廖啟余的研究方向,則聚焦於「國民黨怎麼定義『中國文學』」。他認為台灣在建構主體性時,是以「找出敵人」來操作的。但中國文學的傳統應是自我修行導向,文學的功效不是去占據一個位置,呼告孤獨的旗幟,找尋與自己相異的敵人。文學既不是打手,也不是國家的工具。
廖啟余感嘆道,文學的高度可以很高,也可能很低。這種存在就像在無限的政治版與影視版後面,藉著少少的版面存活的副刊。當一位作家從副刊的一則則作品冒出頭時,副刊彷彿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在資本主義主導下,壓榨、異化、媚俗且去宗教化,但作家在副刊寫作的日子卻獲是無比的幸福──寫作的喜悅,主體的追尋。
蔣闊宇的詩則讓人感受到一種末日情懷──裡頭沒有絕望,而是充滿活著的渴望與動力,例如〈野狼少年〉中的末段:「進度落後就努力超車/警察追上來甩在後頭/野狼少年,車速很快/我們的未來/還要再闖幾個紅燈」。一點點叛逆,逐漸長大的機車少年,從父親(上一代)接獲那奔馳的同伴,儘管在道路上迷失了方向,現實(紅燈)使他停滯,但看似無可避免的結局,卻以有點不自量力的方式去闖蕩、突破。
文學有用嗎?蔣闊宇作品的回應是肯定的。文學搭載著知識,而這些知識都由情感撐起來的。要寫工人的生活,就必須先去認識工人,重新調查、考證。而調查的過程就是作者重新認識未知物的過程,從自我朝向他者開放,新的知識不但會形成,更會回過頭來改變自己。這樣的作品不一定能拯救苦難大眾,但那怕只有一人被打動,那人便能成為一個改變的源頭。●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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