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禮物》:一個新的(台灣)文學書寫者/書寫史
《禮物》是一本關於「寫」與「被寫」的小說,這意謂著當讀者翻開本書封面之後,書裡的每一字句、人物與情節都首先是以小說形式在深究「何謂小說書寫?」的文學存有論。
這樣的小說對許多人而言其實是一本「偽小說」,因為作者並不真心想回應讀者對小說的傳統期待,以珠玉之詞如簧之舌源源吐出峰回路轉的故事巢城。《禮物》裡的4個角色,他們執拗地辯詰著什麼是書寫,在讀書會、性愛、日記、閱讀筆記與小說殘稿之間的真正主角其實是「書寫」,彷彿面對著一個古典的申論題:「試以小說來辯證何謂小說」,只是即使行文中飽含機鋒與辯證,真正的賭局並不在此,而是下注在必須出現兩次的名詞「小說」。
這樣的小說不論主角出現在現代或中世紀,在火星或台灣,都從事著一種「迴返自身」的徒勞工作:小說是什麼,正是小說必須出發去尋覓之物。在重新尋獲這個答案之前,一切書寫出來的字句都可能不是小說,都還未是小說,而只能是「小說的準備」。小說的存有意義必須被小說家重新誕生下來,小說家唯一能使用的方法卻又只能「寫小說」。工具與目的於是不幸地合而為一,終點等於起點,一切都不再理所當然,模仿絕對不可能,因為小說的傳統是「新」本身。
這樣「準備寫小說的小說」最有名的例子,是普魯斯特厚達二千餘頁的《追憶逝水年華》。每一本小說至少一開始都尋覓一個文學書寫的起點,只是在書寫的平面上,一切都只是幻象與虛構,可以無窮攤展,亦可以瞬間歸零,無來也無去,無代誌。各種可能的世界從這個零暴長而出,只因為閱讀與書寫,我們因此能一再地重組我們對世界的知覺,賦予生命一種系譜學式的價值重估,無窮地豐富了我們自身的多元可能性。
這便是與當代書寫不可分離的「強虛構小說」,「直到虛構了小說本身的體裁、文學與語言的小說。」朱嘉漢這麼給予定義。
小說存有論的這個嚴苛要求並不是新的小說手法,但絕對是個難題,不論是對於作者或讀者(即使是作者所假設的讀者),都必須有再觸及「認識界線」的必要準備與勇氣。
朱嘉漢打算以他的第一本小說《禮物》直面對決這個難題。
小說裡的4個人物在巨大而封閉的巴黎,以各種方式對話與書寫,這座觀光之城最終成為埋藏於大腦深處的多重迷宮與密室。年輕的台灣小說家與博士生「離散」來此,力抗各種書寫的誘惑與困局,huis clos(無出口)卻又嚴肅召喚著巴特、莒哈斯、普魯斯特、巴塔伊、布朗肖、牟斯等20世紀的法國思想家。
諸神紛至,諸神隕落,《禮物》宛如是法國版的《文藝春秋》。這些當代法國思想的熠熠明星並不只是在小說進行中跑跑龍套,而是構成了《禮物》之所以如此組裝與敘事的真正內核,一個書寫與書寫者的形上學劇場。他們是迫使小說與文學書寫必須一再重置的恐怖條件,而四個尋找書寫意義的小說角色則逐漸將整個巴黎摺疊成思考中的大腦,當代書寫如何可能(與不可能)的判教正如一場抽象風暴在腦核中颳起。
「禮物」是開啟小說的關鍵字之一。對朱嘉漢而言,如果法國經驗是一個饋贈(不只是對台灣的書寫者,而且是所有當代書寫者),那麼這本小說則是由被贈予者所寫成的當代文學見證與「回禮」。
這可以是一種新的「台灣文學」嗎?或者不揣冒昧地問,如果《禮物》贈予了台灣文學(史),那麼將打開何種另類於現在所思、所是與所做的文學視野?將重置什麼文學的全新時間刻度?與或許更重要的,可以迎來何種對當代(台灣)文學的系譜學價值重估?
長久以來,我們嘗試閱讀各種當代小說與當代理論,從上世紀90年代起,我們讀到朱天文將李維史陀、傅柯與巴特入列於《荒人手記》的小說脈絡;張大春將艾可、昆德拉或卡爾維諾羅織入小說節理;邱妙津遠赴巴黎追隨西蘇(Hélène Cixous)並在作品中投射法國思想群像……這些早已具名或隱跡出没於台灣文學作品中的各種當代思想人物,如果不只是蟻附潮流的「炫技」或「抖包袱」,那麼真正的衝擊究竟是什麼?如果我們同意巴迪歐(Alain Badiou)的思想史斷言:20世紀下半葉的法國是接續古希臘與德國觀念論後的第三次哲學時刻,那麼這個當代的思想事件究竟持續與間接地在台灣產生了何等震波?
或許,應該試著這樣思考《禮物》所想傳遞的這個幽微與漫長的訊息,而且,從1930年代風車詩社對當代思想的追尋(超現實主義、立體派……),60年代《現代文學》諸人(白先勇、王文興、陳若㬢……)對現代主義的發揚,這種對「當代」的創造性尋覓在台灣文學史上似乎從未結束,而且總是由每一代作者全面動員之中。
然而,與「當代」或「當代書寫」的恐怖遭逢,我們是否遲到了?一切是否總已經太遲了呢?《禮物》的答案是no。海德格雖以柏拉圖為註腳,卻不會因此「遲到」;波赫士一再援引旦丁與荷馬,反而開創全新的文學版圖。人類文明史的這些禮物「沒有誰給誰,沒有循環。物一直在流動,沒有屬於過誰。」「若有過去,若有回憶,一切都該投入在未來面向親臨的死亡的寫作中。」未來,將臨才是屬於書寫的時間性,而在創造性之前從來不會有遲到的問題,書寫者書寫的永遠是未來的文學(史),一切都正在其新生的萌芽之中。
或許,巴黎或法國思想亦僅只是書寫的一個藉口,只是為了在落筆的每一當下都持存最大的陌異,為了繞經認識與想像的最遠之處迴返。四個尋覓書寫的小說角色在當代思想的無窮縱深中竄高伏低,朱嘉漢彷彿有一只裂開成四瓣的舌頭,天河撩亂地訴說著當今最高妙的書寫「武功」。
書寫最終並不只是為了這個或那個故事,《禮物》以故事的四重奏全心地思考書寫的問題,一種誕生在語言深處的「論述-虛構」(essai-fiction),既同時書寫著包抄當代思想的故事,同時亦是力透當代思想重重迷霧的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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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嘉漢 專長法國文學研究,評論與創作作品散見《印刻文學生活誌》、《聯合文學雜誌》、《週刊編集》、《文訊》等。長篇小說《禮物》獲國藝會創作獎助。 |
書.人生.崔舜華》圖書館松鼠
那時候,為了準備研究所考試,每週末殷殷勤勤地去附近的圖書館。背包裡塞滿各家文學史、思想史、小說史等等,彷彿背負著一整疊沉沉靄靄的名字,例如葉慶炳、夏志清、錢穆、魯迅與胡適。每個週末,我攤開書本占定一個座位,捻亮一盞燈,而名字們抖開披覆書紙的塵埃,原地降靈,從午光瀲豔到暮色壓境,坐至黃昏,名字們便嫋嫋顫顫地化作人形,背著手在座位後無聲滑行,呢呢喃喃像燕子聲音。
圖書館坐落在大片的綠地之間,碧林環繞,建築物本體規模不小,除了整樓的書,還有膠卷資料,以及時不時舉辦的某項展覽,展覽主題大多與歷史文學有關,有時還會播放電影,但我心神遲鈍肩頸僵硬,滿腦袋的先秦唐宋諸子百家,一次也沒留心放了甚麼電影。
但我後來發現,座位區旁窗外偶爾會有松鼠經過,一隻兩隻地,看著窗內人佝僂著背縮著肩膀,牠們高高地聳著巨大的毛茸茸的尾巴,機警地直立著身體,大眼迷迷濛濛地一眨一眨,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小小的肩膀輕輕抽動,探得並無人有餵食的意欲,復拎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往來時方向一溜煙消失。
窗子上方的欒樹飄下幾滴葉子和雨,映著窗內燈光黯黃,幾張嘴都緘默了,愈顯得室內一片冷清,戶外草地上松鼠歡奔,聚頭又四散。
許多個週末都是這樣過的,那時我二十一歲,還不太曉得原來也有其他選擇的。只知道週末拚命地跑圖書館,將自己置入那粉塵氣味濃醇的書頁之間,好似如此便能將那磚塊豆腐般的薄紙小字浸泡於福馬林,囫圇塞進腦殼。最好能在考試時整塊取將出來,於是拚了命地搓揉著腦子裡的磚塊豆腐,調些墨水和稀泥也似寫著考古題。
在稀泥與稀泥之間,想要喘口氣、喝口清水,便起身去書架間信步逡巡。阿嘉莎.克莉絲蒂、雷蒙.錢德勒、勞倫斯.卜洛克,便是此時現出面容,隨我來到這張積滿塵蹣的暫居的書桌前。一整年下來,真正該讀的書好像沒怎麼真切用心地讀,推理小說倒是讀了不少。《東方快車謀殺案》、《漫長的告別》、《八百萬種死法》這三部推理書,成為此後數年生活中不可須臾離別的親愛密友。阿嘉莎,錢德勒和卜洛克,推理女王、冷硬派頭頭與當代犯罪書寫霸者,三人圍桌而坐,長臂橫掃,將桌面硬堆亂疊的豆腐磚塊書統統踹下,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當然,該讀的書最後還是讀完了,但等不及從頭複習第二回,我卻如幽魂無主地鑽進蘭馬翠姐、凱.斯卡佩塔以及雷普利的網羅深處。豐滿多智的蘭馬翠姐,孤往清瘦的凱,心機繚纏的雷普利,塑造了與傳統推理截然不同的偵探形象──阿嘉莎的「安樂椅神探」白羅已然風光退位,錢德勒的冷臉硬漢融化冰山。
事實上,一開始遇見馬修.史卡德這名無藥可救的酒鬼,我初萌的推理心便全面性地為其傾倒──即便被痞子流氓修理得鼻青臉腫,也要在這浮華地獄世間堅持每週日進教堂點燃一根蠟燭的馬修.史卡德,無疑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比較世故、比較柔軟的唐吉軻德。教人棄筆心折。錢德勒的馬羅固有其守舊溫柔之處,不過太紳士了,還是能窺見某種布爾喬亞式的優雅;然而卜洛克筆下私家偵探馬修,則是被殘忍暴力現實給扭曲、踐踏過乃至傷瘢累累,像個被毆倒在地仍舉手靜靜抹去滿臉鼻血的少年,從泥濘石頭垛裡拚命要抓住一節純真的闌尾。
在《八百萬種死法》的結尾,在戒酒協會中咒了一句「他媽的」便哭起來了的大男人馬修,也只是一個受傷的少年。《八百萬種死法》開啟了我往後好幾年對於犯罪小說不間斷的熱衷。待在圖書館的時候,也耗費愈來愈多時間翻尋書本──犯罪推理小說的裝幀設計大抵不脫黑色書衣,眼球掃過一排排書架,總有幾處黑色的刺點抓住視線,那一椿椿虛構的罪行像一隻隻不祥的烏鴉,鋁製書架成為罪犯與私家警察與黑道分子棲息的枝身,這是圖書館才有的社會風景:謀殺一旦落作鉛字,三教九流亦乾爽虔淨。
讀書時,我彷若置身至高點,無罣礙,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讀小說尤其如此。將一落落小說搬上桌,速速溫習完功課便擁抱我心熱愛的偵探們,貪婪地飡吮那些無名無由的血跡,彈孔,貂皮大衣,貓眼石。因為馬修.史卡德的緣故,我一頭熱地嚮往著紐約城裡那些荒涼的縫隙──附帶停車場的家庭餐廳,供應廉價熱咖啡的快餐店,穿著圍裙的豐滿女侍經過身旁,裙襬輕輕摩擦他肩頭,而對面則坐著他的戒酒導師艾迪(即使不久後,艾迪也被卜洛克在《每個人都死了》中送上西天)--
那時,我才二十一歲,還不太明白甚麼是荒涼。但還清楚記得自己像窗外的松鼠將儲果一趟趟搬運回巢,囫圇啃完繼續蒐集下一批冬糧──考試日期愈近,空氣愈發地凍寒,我穿著厚厚的鋪棉外套和沒有線條的毛衣牛仔褲,在圖書館裡將自己裹成一隻繭,可以坐上好幾個小時不動彈,不喝水,不抽菸。葉慶炳,夏志清,錢穆離我愈加遙遠,而我是一頭坐在紐約城裡破落酒吧內的松鼠,正啜飲著今晚第一杯杜松子酒,舌尖撥動荳蔻和橙皮繚繞的香氣。●
崔舜華
1985年冬日生。政大中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著有詩集《波麗露》(2013)、《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2014)、《婀薄神》(寶瓶文化,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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